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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集中了,他仔细地、迅速地念着那封信:书培:
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
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这封信给你了。
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
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词阻止了。
因为,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
既然你如此处心积虑地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必然对我另有交代。
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
我想,我当时是下意识地期待你的“另一交代”。
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有打算了。
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
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重。
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地交谈了数语,我没见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
她那样迫切地急于安慰我,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正女友是苏燕青。
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那样满脸发光地赞扬你、谈你、说你。
你的画,你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
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
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她比我更爱你。
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你,因为你是你。
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
因为她自觉她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哪一只蚂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
我几乎不太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
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
对采芹,我从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
哦,书培,你这样“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
我看到了那张画像,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培,我知道了。
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是你的“阳光”了。
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
但是,我不想还好,我越想就越愤怒。
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
书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同意,我也娶她!”
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
我真不懂采芹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
你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法抛下老父。
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
你该谢谢采芹的。
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了我。
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你不和她好好地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
如果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
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
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
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涌出来。
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地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账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
于是,他的压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
这就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
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合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
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着:找采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