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扶桑树(3/3)
。
我少小离家,师门比家门来得亲,你不信也无所谓了,我只盼着你承接舆师香火,传承下去。
」
「你知道我怎么从404出来的吗?」姬颯问,脸上有点得意:「我想通了,我不愿成就帝王业,我不愿驯服土地,土地有灵,凭什么要舆师来驯?你活这么久,只是想赶牛车?这样的师门,我不稀罕。
你说你反骨,但我看你对草央的样子,根本就是奴才!」
刘雷的脸色一阵青,向来笔挺精神的模样萎麋下来,有点老态龙钟:「前人若不抱着定胜天的意志,哪有今天的你我?自古没有征服、驯服、同化,哪来的文明?你看帝王是封建落伍,但哪怕羊群都有领头羊,领头错了吗?无人带头,怎样催化进步和改变?你看不起御者,但你连御者是什么都还不懂吧。
也罢,我孤老一生,不懂带孩子也是命。
你问扶桑,扶桑是传说的神木,但到底是不是树,也不好说。
由地而生可通天的事物,不管是树还是山,都能成为天地人三界桥樑。
有说扶桑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
至于什么是两两同根偶生,这就让你自己悟去吧。
为师话已到此。
你走吧,一切尽看你造化。
」
刘雷轻轻一挥手,一眼不多看,背对姬颯缓缓离开。
姬颯的心头微微一紧,刘雷话里满是失望,即使她告诫自己不需要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还是忍不住难过。
必定是自己也错把师门当家门,对刘雷有了不切实际的依赖。
她一面这么想,一面背对刘雷,朝小油坑火山喷气口走去。
走近硫磺味的蒸气带来丝丝暖意,她没有回头看,往这方向前进纯粹为了与刘雷背道而驰。
但她很快领悟到,喷气口周边寸草不生,这对姬颯由草木中追索扶桑树毫无帮助。
山嵐渐浓包围着火山口蒸气,雨夹着风又落下,姬颯感觉到草央的杀意在逼近,看来是动了真怒,要除之而后快的气势。
眼下连可以倚仗的树都没有,这光秃秃的绝境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吗?
姬颯脑中飘过无数思绪,想着还好李家姐弟走了,何太太不知是否安好?
草央在山嵐的包裹下,不疾不徐地来到她面前,身边还有化成姬颯母亲模样的地煞。
「你真没人性。
」草央双手环胸,不怒自威:「像你这样能看着血亲在面前而无动于衷的人,怎能满口仁义道德。
看来感生之人真都该成就大业,没人性太方便了。
」草央微微抬手,风力瞬间变强,飞沙迷了姬颯的眼。
「既然你碍事,反正迟早都破戒杀生,让你成为第一人也无妨。
」草央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小手一个翻覆,旋风就把姬颯捲起离地。
姬颯看着草央,没有任何反击馀地,她的体力已经消耗近底线,没有战友,没有退路,那起码也要张大眼睛,亲眼看到自己被宰割的最后一刻。
旋风把姬颯层层托高,她明白这是要摔死自己的前奏。
睁大的眼睛开始乾涩,她看向化成她母亲的地煞,脸上浮起了笑,说:「我没有怪过妈。
世界不是那么好,但能来一趟,比什么都好。
辛苦了。
你也不要怪自己。
爱有很多种样子,不是每一种爱,都是欢天喜地。
」
地煞怔怔地看着升高的姬颯,伸出手像是想拉住她,张开口像是要喊叫,然而在一片白茫茫中姬颯也看不清了。
旋风把姬颯捲到峰顶,姬颯静候着坠落的时候,一道闪电从七星山顶打亮白雾,姬颯平静地想,终章要来了,没想到还是斗不过千年帝女。
「阿颯力!阿颯力!」在坠落前,她隐约听见由地上何太太的呼喊,顺应地心引力往下掉时,却坠入一团毛茸茸皮毛中。
低头一看,竟是化成黑虎的玄子。
玄子载着她,轻快地跳回地上,草央板着脸木然地站在一旁,何太太急着跑向姬颯。
何太太一把抱住姬颯:「没事了,泰山府君知道了,孟婆不能犯杀戒。
」
姬颯爬下玄子的背,心想难怪之前没看到牠,原来是真正的主人找牠回去了。
「什么杀戒,地煞都是人种下的因,与我何干?」虽然面前毫无一物,草央半仰着脸朝天狡辩:「姬颯是我一时衝动,吓吓她而已,并没有下杀手。
」
闪电与天雷轮番落在草央眼前,她半步不让:「泰山府君收我于冥府,避过尧帝的搜查,逃过舜帝的利眼,许我新生,我始终不敢忘。
而我长生所求,岂是想名列仙班?我所求不过是还我母族于史书,让女英解脱,将假史拨乱反正,将尧舜真面目揭示于天下。
」
「根本没人在乎尧舜的真面目。
」姬颯说,草央看都不看她一眼,但姬颯也不在意:「你母族隐没,但不代表不存在,必然有血脉流传。
」
「你知道煞气是什么?」草央冷笑:「枉死的、心有不甘的、不肯放弃的...和你妈一样,他们的共通点就是不肯喝孟婆汤。
这样的执念埋在土里,以为眼不见为净,只会让怨气无尽生长,这就是你们自己种下的地煞。
我懂地煞,因为孟婆本人就是第一个不愿意喝孟婆汤的!泰山府君以为让我放下的最好办法,莫过于遗忘。
可笑吧!为了不喝那碗汤,我便为所有亡魂备汤。
但娥皇不敢忘,我要是忘了我是谁,忘了我从哪里来,忘了天长地久的仇恨,倘若求简单的快乐,喝下那碗汤,投胎转世,那唯一的真实,就不存在了。
我,是最后一道防线,是正名的最后一个机会。
」
姬颯看向那地煞,表情由迷惑变成惊讶。
「怎么?现在才认出来?哈哈哈哈!真可笑!不然你以为我能变出你母亲模样?自然是我将你母亲怨魂融入北门地煞中,才有此模样。
哈哈哈哈,看!能成大事的人,就是要连自己亲妈都不认,我甘拜下风。
」
何太太轻扯姬颯的手:「是真的,这趟我下头都问清楚了,但别误会,这不完全是你妈,是很多股煞气拧成一股。
」
姬颯看向地煞的眼神变了,刚才被风捲到高空那番话,竟是误打误撞说给对的人听。
这顶着母亲外表的地煞,原来不全然是冒充的假象。
草央看着乌云密佈的天,闪电的白光一下下照亮她的脸庞,轰然的雷声震得站立不稳,她依然无畏无惧地立于天地,姬颯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却看不见有泰山府君的踪影。
「我们是见不着圣顏的。
」何太太扯着姬颯一步一步悄悄挪向停车场方向:「神仙打架,没我们的事,你赶快和我回家吧。
」
姬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对何太太说:「我不能走。
」
「什么不能走?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接下来就交给泰山府君,也轮不到我们过问。
」
「就算没有地煞,金鸡啄土牛仍是一场浩劫。
岛不沉,也会死很多人。
」
身为走无常,何太太知道大地震要来,她用气音说:「那是天命!阿颯力,不是你我能改变的。
」
黑虎玄子在一旁默默听着,饶富兴致地看向姬颯,似乎在看她会怎么说。
「也许吧。
」姬颯疲惫憔悴,但一脸安详:「但我不愿意。
何阿姨,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我那个香港朋友陈博士,他女儿细细想留在台湾,你帮帮她。
」
何太太想开口说什么时,姬颯已转身与草央面对同一个方向,仰头朗声说:「泰山府君在上,信女姬颯跪求府君慈悲,指点扶桑树位置,我愿以己身救眾生。
」说完,姬颯端端正正跪下,实实在在向天叩头。
草央看向姬颯,戏謔地微笑:「你没听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
姬颯侧头想了想:「好像有听过。
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也许无关仁不仁,只是我运气好呢?我师父说过,前人若不抱着定胜天的意志,哪有今天的你我,我不也是别人的前人吗?」
雷电稍缓,风云在天际翻滚盘旋,像是在犹豫思量着什么。
姬颯赤着脚站在一块大石上,何太太拉不动姬颯,急得像是热锅蚂蚁团团转。
「劣徒。
」刘雷从草央身后冒了出来:「现学现卖。
」
姬颯朝他昂起下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听见我说师父,开心到忍不住出现了吧?」
刘雷气笑了,乾咳几声:「德性!」
草央的眼神从天边收回来,定定地看着刘雷,她眼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探究,只是在等刘雷自己说。
「小祖宗,我这号人早该下去了,承蒙您看得起,赖活了这么长时日。
眼下惊动了大人,我对您的用处也只剩拖累。
地煞本就是我一手催熟驯化的,这罪孽就由我来担。
至于这孩子,您也别气,等她时候到了,您再狠狠灌她几壶茶汤。
」刘雷对草央仍是谨小慎微的模样。
「怎么?看我大势已去,等不及先闪人了?」草央表情淡漠。
刘雷笑着答「嘿,可不是吗,我刘雷贪生怕死,您头一天不就知道吗?」
接着刘雷一撩衣襬跪趴下:「罪人刘雷贪生于人世,操弄地煞无数,罪无可恕,今在泰山府君前伏诛。
」
草央气得走来踹刘雷屁股:「你逞什么能?我沦落到要承你情,让你帮我顶罪?我敢做敢当,我都不怕,你衝出来认啥劳子罪?」
刘雷被踹飞几步远,一抬头已是姬颯旁边,老脸被岩石刮了好几道。
姬颯扶着刘雷,说:「无论如何,你都站在她那边。
」
刘雷豁达一笑:「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推开姬颯的手,又重新跪趴下。
姬颯和刘雷跪在一排,她也趴下小声对刘雷说:「师父,扶桑到底是什么?」
「我猜是山,要通天,天这么高对吧?就算不是山,也得是山上的树。
更重要的是两两同根偶生。
」刘雷侧头对姬颯说:「为师没教你多少东西,你还是个不稀罕舆师师门的,但毕竟相遇一场,最终你喊我一声师父,也算送我一程。
」
此际天空被闪电划破,雷鸣震耳如龙啸,两道雷电同出,一道劈向刘雷,另一道劈向七星山山顶,瞬间刘雷衣物焦黑,当场死于雷殛。
刘雷焦黑的尸体让所有人卡在这一刻,草央定定地看着刘雷的尸首,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
姬颯呆若木鸡,她从未这么接近死亡,更没想过刘雷会这样横尸在自己眼前。
就在一片静默中,刘雷的尸首灰飞烟灭,化作一堆灰,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了。
「我以七星山为刘雷续命,府君就直接断了他的命门。
」过了不知道多久,草央平静地说:「拿刘老头撒气有什么用?不衝着我来吗?」
此时的草央散发着冰冷的愤怒,姬颯能感觉到排山倒海的悲伤痛苦,猛烈的不平之气随时要衝破她的童身,此时她才懂得,草央不是真的把刘雷当奴才看,刘雷自己也清楚,所以才愿意把所有过错都往身上揽。
天地不仁。
姬颯脑里反覆着草央说的天地不仁,和草央同睹刘雷被雷殛,让她更了解草央几分。
为什么执着不放下,因为天地不仁,要达成什么就只能靠自己。
为什么胆大妄为,因为天地不仁,她想保护的所有都被所有毁灭。
以草央为中心,阴风环绕着她小小的身躯,姬颯母亲形象的地煞脱去人形,一点点涨大,岩石地上还浮动着隐隐的黑气,姬颯知道各处的地煞都被催动起来。
寧为玉碎,不为瓦全。
草央没有开口,但姬颯在意识里听见她的声音。
草央,不要,你斗不过的。
草央脑里浮现姬颯的声音,她一挑眉看向姬颯:呵!果然是姬家的种,你也能传心音。
不要打两败俱伤的仗,收手吧。
姬颯的劝告明显逆耳,草央乾脆封闭起自己,不再与姬颯对话。
姬颯飞快地思考:姬家的种。
传音。
扶桑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
隔着时间的长河,同为姬家人,她们甚至都一样对姬姓反感,草央是因为父为尧帝,姬颯是因为无父。
草央的毁天灭地,与姬颯的力挽狂澜,都是出自同源的不愿。
不愿忘记。
不愿退让。
都是出于痴心妄想的不甘心。
更相依倚...眼看阴风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草央已是全然隐没在风眼里,地煞更是魔高一丈,姬颯只能放手一搏,去解开这最后一个谜题。
她决然扑向草央,阴风如淬毒的小刀,连环割在姬颯身上,顿时她皮开肉绽。
她忍着痛往风眼推进,耳边隐约听见何太太大声吼着:不要。
走进风眼时姬颯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鲜血淋漓,但她仍勉力地睁开眼,看向草央。
那个孤独的古老帝女,脸上尽是说不清是悔是痛的泪。
姬颯榨乾身上最后一分力气,紧紧地拥抱着草央。
草央正要推开她,她沙哑无力地只剩一句话:「娥皇,这次就成全我的任性吧。
」
山谷间一声幽重的叹息在回盪,一棵上绿下黄,有干无枝,根盘交错的参天大树破石而出。
天上的乌云雷电,谷间的阴风地煞,都随大树的出现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