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1/3)
白茸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哆嗦。
这么多年,她一直竭力让自己忘掉那个孩子的事情。
当年她自己下的毒药效有多重,她心里有数。
甚至为了保妥,她做了双重保险,一道是堕胎的猛药,另一道,便是用寒毒径直毒死自己与腹中胎儿。
可是,是哪里出了差错?那个孩子竟然还会活着。
还曾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与她交谈过,而她被蒙在鼓里,母子不相认,她还滑稽可笑,愚蠢地认为那孩子与自己投缘。
天色已然幽暗,她却依旧觉得一道道光晕从竹林中刺破。
那光刺入眼皮,让她眼前一阵阵发亮发白,分明是盛夏时节,却像是如坠冰窟。
她恨到极致,看他半侧玉白的脸都肿了起来,还只觉一巴掌远远不够,只恨不得可以把面前这男人撕成碎片。
沈长离见她丝毫没有得知自己孩子还活着的欣喜,反而面白如死人,纤弱的身躯甚至都在摇晃,站立不稳。
是,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她那样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弄掉腹中他的孩子。
还是在明知,那极大可能是他和她这辈子唯一孩子的情况下。
他一直记得,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得知自己再一次被她完完全全骗了之后,心中蔓起的弥天怒火。
想起他在误以为她难产去世之后,度过的那浑浑噩噩的十年。
那十年里,他几乎成了一个毫无生念的活死人,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时,他想,她三番五次从他身边逃离,欺骗他,害他变成这般,他定然不会让她好过。
可是,看眼前的她咬紧齿关,不住哆嗦,脸色煞白,唇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他心中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只觉像是冬雪过后的一片白地,空茫的凉。
“你费劲心力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白茸扶着竹子,她脸惨白,一双眸子却是浸染了墨一般的黑,“用来报复我?”
“你赢了。
”
他确实成功报复了她,给了她狠狠一击。
天色已经黑了下下去,风声吹过竹影,传来生生泣诉般的啸叫。
影子被拉得许长,他脸色也白。
“他现在在哪?”
“是不是被你藏在竹林里了,刻意安排着来见我?”
“这里太乱,他已经被送回去了。
”沈长离说,“只是因他一直想见你,央了我许多年。
我这一次,方才带他过来。
”
她低着头,脸颊更失了血色,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或许是见她模样太可怜,他语气中的火药味也消减了下去。
说话不再这样针锋相对的刻薄。
一只宽阔修长的大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让她借着他的力,可以站得更稳当些。
白茸竟没有挣开。
那一只娇小细嫩的手,在他大手中轻微地颤抖着。
沈长离停滞了一瞬。
旋即,他的手掌已经笼紧了她,毫不犹豫将她朝自己方向拉过,见她没有反抗,适才那股试探,便瞬时化为了坚实的力道,迫她靠入了他怀中,紧紧贴着。
晚风萧索,她单薄细弱的身躯一直在轻微颤抖着。
腕骨伶仃细弱,像是一根漂泊无依的藤。
他把她往自己怀里抵得更紧了些。
从袖内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虎头帽,摊放在掌中。
白茸一眼认出,心神巨震。
她怀孕时,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过许多物什,其中便有这个虎头帽。
那时她知道,自己与这孩子,大抵是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做这些东西,也都是聊以慰藉。
如今,孩子长大了,这虎头帽早早用不了了。
陈旧的帽子却被保存得很精心,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破口,也被略显粗糙的针脚精心缝起。
沈长离说:“他一直很宝贝这些,谁都不让碰。
这是他自己缝的。
”
“我这一次,是来接你回去的。
”他手臂略微用力,密不透风笼紧了她,让她面容紧紧贴靠在他心口位置,“我们一家,便可以团圆了。
”
男人的心跳一如既往坚实有力。
“回家?团圆?”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一个莫大笑话。
白茸抬头看他,忽然笑了。
他手指收紧了力。
“我不会去见他。
”
“以后,你也再也不要来找我,今日的事情,我只当没听过。
”
风声吹过竹林。
一切都恢复了静默。
“松手。
”她说,“别碰我。
”
沈长离一动不动。
“是因为那个小杂种?”风幽幽的,他那双玉石一样的眼也幽幽,“所以,你不要你和我的孩子?”
小杂种?
半晌,她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谁。
沈长离自小家教严格,是按照世家公子的规矩养出来的,性格又极度清高自傲。
几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明着使用这样尖刻粗鄙的言语。
甚至,还是在形容一个无辜的孩子。
他都看到了。
他们所谓一家三口荒唐可笑的生活,看到了那个小杂种叫她娘,看到了他们三人一场滑稽可笑的家家酒。
沈青溯才是她怀胎十月,亲自生下的孩子。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阴山九郁他从未看到眼里过,遑论那一条杂种的蛇。
她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即使到了现在,依旧这般傲慢?
“这些年间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
”
“沈桓玉,你从前一心想要报仇。
所以,用咒抽了自己的情丝,用感情和与我从小到大的记忆换了修为。
”
“你欲登仙,需借青岚宗楚家的势,便与楚挽璃成了亲。
”
“你去了妖界,因疆土四分五裂,暂时无法与九重霄抗衡,需要积蓄力量。
你也心知肚明韶丹是九重霄的探子,于是,你把她留在身边,给她允诺未来,笼络住与九重霄的关系。
”
“你高高在上,肆意践踏旁人心意,心中只有你自己的宏图伟业,不过把她们都当做前行路上的笑话。
”
“我,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
“你根本就是一头没有心的野兽。
”
“我让你作践了那么多年,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还不愿意放过我?”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早看透了他。
她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多年前不该愚蠢地飞蛾扑火一样爱上他。
她遭受了这么多折磨,是她活该,因为她蠢笨识人不清,是给从前的自己还债。
可是,因为她而受到波及的无辜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天光黑了下去,这一片竹林,随着她情绪波动,平地卷起唳唳风声,笼在阴影中的草木,竹影,都像是道道索命的幽魂。
两人衣袍和发都被晚风扬起,远远看着,分明是相拥在一起,仙姿玉貌的一对。
内地却已破碎到掩无可掩。
她给他做的那一个白色的香囊也在他袖袋中,是许多年前她给他做的唯一一件贴身用的针线,原本是要送给他的,未完工他们便又吵架了。
那个未完工的香囊,被他拿走了,这么多年,一直贴身带着。
他想说,他与那些女人,只是逢场作戏,未有过多少真。
也想说,经历这么多年,他想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他愿意承认,他待她,是不一样的。
这些话都像是棉絮,被她那些暴雨一般倾斜出的话沾湿,硬结成了块,堵在了喉口。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她面前,像条败犬一样去倾诉自己曾经的苦衷。
也不允许他开口为自己辩驳解释半句。
沈长离没有松手,他没看她的眼睛,把她往自己怀中圈得更紧许久,嘶哑地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
“过去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好吗?”
他们都不计较了,只当没有发生过以前那些事情。
“我们重新开始。
”
她是爱他的。
从前在洞窟中,陪伴他,救他的人也是她。
他身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
他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了,那双漂亮的乌玉样的眼,没了往日的冷情傲慢,竟很像沈桓玉从前看她的眼神。
只是还埋着一点,陌生的,压抑隐忍的渴望。
渴望被回应。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低头。
他从不会低头,这大抵已经是大大破了他自己的例。
她只觉得悲凉、荒谬和好笑。
她低笑:“你说忘了就忘了,说开始就开始,说既往不咎,我就该不记仇,又要欢欢喜喜原谅你,来爱你。
”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沈桓玉,从前你仗着我爱你,把我当什么?当一个可以任意揉搓圆扁的面人。
一条没有感情和尊严,匍匐在你脚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贱的狗?”
“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想既往不咎,与我重新开始?”
“这个孩子,对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你到底是真喜欢他,还是只是,又一件用来控制折辱我的工具?”
“像我在上京的朋友,在在青岚宗的同门,在云溪村的亲朋好友。
”
“你要用这个孩子做什么?是等下一次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我?还是之后要叫他亲眼看着,他亲生父亲是怎么亲手把他娘关进满是臭虫不见天日的监狱?看他父亲是怎么一句话便随手把他娘赏给别人当奴婢的?”
沈长离没有任何反驳,只是更紧把她拥入自己怀中,似乎只要肉,体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便可以抵挡住所有伤人的尖刺。
他一侧玉白的面颊还微肿着,有她刚留下的指印,墨发未挽,披散在肩上,依旧是唇红齿白的俊美,身上却魔气森然。
无论她如何又踢又打,手臂都不放开她。
“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
“是,我是脏。
”他低着眼,平静重复。
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只是,若是说,凭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可以减少无谓的流血,救下九重霄无数条性命呢?”
“你们已经错过打赢这一场,除掉我的机会了。
”
他笑了笑:“但凡有一丝胜算,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家,怎会可能会愿意屈尊纡贵议和?”
“你发的信号,他们早已经收到了,却没有回复。
”
“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没胜算了。
”
“仙帝左支右绌,灵力衰竭。
他的仙门护阵。
”
“给我三月时间,足以破开。
”
给他们留下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他身形高大修长。
像一棵乔木,曾经为她遮风挡雨。
如今却像是沉重的阴霾,把她所有去路都堵死。
“我与他们议和的第一条,便是要你。
要你陪着我,永远陪着我,安心在我身边。
”他深色的眼,似漩涡样,幽深又病态。
沈长离很寡言,极少一气说这样多的话。
白茸脸颊那一点适才蔓延起的血色彻底褪去。
她唇动了动:“你活该下炼狱,受遍刀剐火刑,永世不得超生。
”
他低垂着眼,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似无动于衷。
从小到大,太多人想要他死了,恨他的更是不计其数。
想要他好好活着,爱他的人反而是少数。
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是不陌生的。
只是,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罢了。
她像是垂死的人,抬起黑洞一般无神的眼睛看他:“没有你,这些,是不是便都不会发生了。
”
“没有了纷争,一切都会恢复平静。
”
若是他不存在了。
一切问题,便都解决了。
她也不会再痛苦了。
随着她袖中闪出一道寒芒。
竹林之外,远处草丛中层层埋伏的暗卫已经欲起身。
“都别动。
”
“随她做什么!”
沈长离的灵力扩散开,无声的传音让那些卫兵脚步瞬间顿住。
因她的本命灵器一直异常,司命后来给她画了图谱,按照鱼肠形制给她打造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寻了在仙界最好的炼器师打造的,长度比袖里绯略短些。
她一直把这把匕首藏在身上,这还是它第一次出鞘。
沈长离完全卸了防备,没有用灵力防护,甚至依旧保持着拥住她的姿势。
他衣襟未系,隐约可见一弯清瘦的锁骨,缠绕在伤口上的绷带还没取下来,伤口隐约沁出血。
白茸想起他昏迷在草丛中的模样,只觉得讽诮,为自己曾对他有过的同情感到可笑。
他怎么可以做到,这样会装,会演,会骗人的?
察觉到他撤下防护的这一瞬,她对他的恨意,瞬间冲到了顶峰,旧仇新恨都在这一瞬爆发。
她眼下发青,眸底血红,纤细的指骨死死捏住那一把银色匕首,朝他心口位置一捅。
草丛被劲风刮过,竹上的点点墨痕像是道道干涸的泪痕。
匕首刺入皮肉,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随着她经络内灵力开始暴动,她黑发末梢开始发青,此地木旺,原本是她的属地,身后草叶都开始疯长。
再往内推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刺穿他的心脏了?
看到这一幕,草丛中一直埋伏着的南翎目眦欲裂,他是沈长离手下暗卫的统领,对他忠心耿耿。
周围全是他们的人,只要陛下解开禁令,他们便能在一瞬用涂着剧毒的乱箭射死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陛下对他们下的禁制都衰弱了下去,眼见那女人真要重创他,他再也坐不住了,拼着违背军令,也打算要出去抓了那女人。
他被一只手按住了,宣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鬼魅般出现在了他身后,朝他摇头。
随着大量失血,他体温变得更凉,唇也开始发白。
他的心头血,竟然是银色的,她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她迷茫地想,她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这样颜色的血?
她握着匕首,一点点,把匕首捅入了他的心口。
白茸握着匕首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被封印的记忆似乎起了一个松动的口子。
她仿佛灵魂离体,远远看着自己立于长河边,穿着铠甲,身后随着千军万马,将手中长剑,送进了男人的心脏,逼得他化回了原身,龙血像是雨一样,从天上落下。
骤然涌现的巨大情感波动让她头疼欲裂。
因为三番五次回魂,更换躯体,她神魂原本极端虚弱,回了仙界之后,也是一直以温养神魂为主,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磨损。
她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那一把匕首从手中掉落。
白茸双手抱着头,疼到双唇发白,哆嗦着蜷在地上。
她完全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眼前世界一阵模糊,人都化成了光影,一下远,一下近。
耳边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与人声,随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白茸这一次出去了许久,直到夜间,都还没有回来。
九郁从族中回家的时候,寻了一圈,不见她。
反而见阿墨靠在门廊,睡得迷迷糊糊的,唇边还挂着一抹晶亮的涎水。
“起来。
”他皱眉,用脚尖把他一挑。
没有白茸在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人之间依旧沟通很少,阿墨很怕他。
阿墨瞬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原本以为是白茸,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正要叫阿娘的时候,方看清九郁的脸后,吓得一个激灵。
“仙子去哪了?”他问。
阿墨不安摇头:“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