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3)
窗外风疏雨骤,亮起一点星子。
九郁比他体温要高,抱她时动作也要温柔许多。
两人挨得很近。
他身体却忽然遽然一颤,在白茸贴近时,原本拥住她的双手竟然下意识用力,白茸完全没有提防,被他这般一搡,差点从床榻上跌落。
她云鬓微散,一双桃花眼微湿,亮如星子,胸口起伏着,湿润的唇微微咬住,茫然地看向他。
像是猝然从九重霄跌入了十八重地府。
他乌黑的鬓角已经被汗水润湿,清秀的脸甚至浮现出了几分扭曲,死死盯着自己,再开口时,他嗓音都是哑的,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是我不正常……”
他从前毫无经验,唯二的回忆都是如此惨痛狰狞的记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和她在一起了,却也无法拥有她。
和她那个男人比起来,是不是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白茸已经明白了过来。
她微微合上了衣,坐直了身,手指抚摸着他的眉眼:“不必介怀。
”
“这些事情,顺其自然便好。
”她说,“我愿与你在一起,也并非为了这些事情。
”
九重霄上的仙人原本便寡欲,于他们而言,情与欲是分开的,情反而更接近人世间的单纯的爱。
来九重霄之后,不知是因为心境变化了,又或许是受到了周边环境影响。
心如止水,太上忘情,这些从前求而不得的境界,倒像是开始隐约触碰到边界了。
九郁睫毛一颤。
他不懂,她为何会包容他到这一步。
是因为同情,还是怜悯?
他没合上衣,低着头,急切地来寻她的唇,咬住她唇时更加用力,几乎把她咬痛。
她纤秀的眉下意识皱起,却没有回避,双手轻轻抚在他的背上。
她在他面前从来是宽容的,柔软的,像是一片不见情绪,深不见底的海。
火烛跃动,昨夜风疏雨骤,如今隐约可以听到蛙鸣,这里更像是一片宁和世外桃源,与清冷的九重霄格格不入。
子时过后,白茸已经完全睡了过去。
两人从前在云溪村中时候便有过同宿的经历,只是那时两人都还是少年少女,隔着一扇拉门。
女人肤光如雪,白嫩的脖颈上,却留着一道淡红的吻痕,仔细一看,吻痕之中,有两处细细的孔洞,那是蛇牙注入毒液之后留下的痕迹。
他在她身边呆呆坐了许久,直到坐到浑身发凉。
腾蛇的毒液有催眠作用,也有安神之效。
白茸睡得很深,很沉,之前那段下界的经历于她而言显然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如今,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九郁替她把那一床薄薄的被子掖好,又将她乌黑的发丝理顺放好,一如从前在凡间时照顾她的模样,做的十分精细,不厌其烦。
他又亲了亲她的耳朵,手指抚过他毒牙留下的痕迹。
方才终于披了一件衣裳起身。
如今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九郁走了一程,顺着环绕外仙界的河流走出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星河的光亮越发明亮,几只仙萤围绕着河流飞舞着,这一条河道据说是弱水的同根,名唤仙途。
仙途不知发源在何处,却能自下而上倒流,来自下界,却倒流入九重天。
九郁寻到那一颗槐树位置,从袖中拿出玉盒,掐诀。
镜子似的河面水波流转,旋即凝结成了一面巨大的水晶。
透过那一扇水镜,对面出现了一个白衣男人。
他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三炷袅娜轻香。
九郁从袖中拿出了那个汉白玉盒子,盒中蛊虫已经消失了一只。
男人颔首微笑:“不错。
”
九郁冷冷道:“你已经再三和我保证过,这蛊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损害。
”
灵机仙人笑道:“自然不会。
雪蠹蛊无色无味,消失之后没有任何痕迹,你大可放心。
在诛魔之后,她什么都不会记得,纵然有残存记忆,也不过以为是南柯一梦而已。
”
“如今战况焦灼,妖龙野心极大,如若不用这法子,之后怕还有无穷无尽的祸端。
况且,你身负不得不报的血海血仇,这些只是你该做的事情罢了。
不必为此介怀。
”男子嗓音轻缓,宽慰他。
九郁垂下头,他死死抿着唇,收起了玉盒,又问:“那剑现在在何处?你们可否有线索?”
“况且……你们确定,那剑能除去魔头?”他抿一双眼死凝着那男人。
灵机说:“自然可以。
”
“此剑是用他的护心所制,加之伏魔阵法,他纵然修为再高,也不可能抵御。
”
“他本有剑鬼之后,身怀剑骨,是难得一见的修炼奇才,可惜了。
”男人叹息道,“身怀剑骨却不走正途,终究只会落得如此下场。
”
过满则盈。
如今已经成了大煞,为了维护三界道气平衡,不得不除。
龙皇在众妖心中地位极高,意义非凡,他陨落了,这一场纷争便也可以结束了。
他双手一翻,那一株绛色莲花竟然徐徐绽放,露出了其中一柄霜白色的长剑:“剑已在此。
”
或许因为经历了经年风霜,原本浅色的剑鞘已经开始有些褪色。
男人手指一点,那柄剑从剑鞘中抽出。
九郁呼吸一滞。
长剑剑身修长,剑鐔古朴大气,在月色下流淌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淡银,它静静悬浮在空中,白袍男人也未曾伸手触摸。
“这剑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
灵机笑着说:“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
“三月前,一个姓沈的小剑修意外闯入了几百年前青岚宗的旧址。
”
被沈长离沉入湖底后,历经几百年的变迁,青岚宗的废墟重新现世。
那少年是前朝皇室后裔,如今世道大乱,妖魔横行,他去了一个小门派当剑修。
或许因为与沈长离有血缘关系,又身怀青岚宗始祖无泣剑鬼的血脉,那少年误打误撞竟然误入了青岚宗的旧址,找到了被封印在玉匣中的长剑,把玉匣从废墟中带了出来。
除去那个被选中的人,他们都没法触碰,遑论驾驭这柄冰寒的剑。
也看不出这剑到底是何种材质所做,火烧不焦,雷劈不动,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在剑身上留下痕迹。
他如今以灵机道人的身份,在人间创立了一家道派玄法宗,以符箓仙法立身,如今发展了百年,也算是小有名气。
弟子得知他一直在寻这样一把剑,迅速将消息告诉了他。
一番辗转之后,这剑到了他的手里。
如今,他可以确认无疑,这就是几百年前,沈长离亲手铸造,送给心上人求爱的龙鳞剑。
三界只有一个人可以驱使这把剑。
九郁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一柄放在莲花中的长剑。
他眸底闪过无数情绪,最终都消弭了。
这把剑,可以剔出他的龙骨,剜出他的龙心。
让他死无全尸,永世不得翻生。
九郁暗金色的瞳孔甚至扩大了一瞬。
他说:“既然如此,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
灵机说:“但说无妨。
”
他低着头,几个呼吸后,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事后,我要你消除掉她关于沈长离的所有记忆。
”
“从以前到现在的。
”
“让这个人,彻底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
“哦。
”对面倒笑了,“如今她不是已经对那个男人恨之入骨,甚至不惜毁掉自己腹中骨肉,也要从他身边离开。
让她继续这般恨他,不是很好吗?”
九郁垂下眼,冷冷说:“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应。
”
曾深爱过他的女人,如今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却对他视而不见,视之为陌路人。
这不才是最好的报应吗?
对那种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男人,只活该这样的结局。
他不会让沈长离死。
他要让他痛苦地活下来,活在屈辱里,把他曾经遭受过的都体验一遍,才是最好的。
在云溪村时,他见过白茸整理自己的储物戒。
其中有那一丸鲜红的丹丸,服用后可以忘情,可以断情。
只要服下,一切便都结束了。
她一直把丹丸带在身边,随时可以服用。
可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男人?
她被那男人百般折辱凌虐,戏谑玩弄,痛不欲生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服药?
既然她没法下定这个决心,他可以帮她做完。
也只有这样,白茸才会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最爱她的天真烂漫和纯洁无瑕。
只有没有沈长离,一切才会圆满,就像是他们最开始见面时的那样。
“可以,只是小事。
”灵机颔首,痛快应了下来。
风儿掀开帘子,白茸依旧在睡着,似乎毫无察觉,睡得很是安逸。
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她玉白的面容看起来更为纯洁,漂亮。
九郁沉默着,在她卧榻边坐下,手掌贴上她的面容。
*
白茸醒来之后,身边已经空了,手摸上去,还残存着一点余温。
白茸揉了揉眼,方才终于醒了过来。
她换了衣服,原本以为九郁已经出门了,却没想到,他原来还在家。
仿佛在一夜之间,这屋子换了个模样,变得极为窗明几净。
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粥。
“醒了,要不要一起用些?”九郁问。
见她披着头发,看起来很是懵懂。
“这是你做的?”她提起筷子,有些难以置信。
九郁竟然还会做菜吗?从前和他一起住在云溪村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做菜,九郁完全不会。
“后来学的。
”九郁笑了笑。
提起那一段日子,两人都沉默了,不再说话。
虽然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色,但是好在一个清爽利落,吃起来很是爽口,让人胃口大开。
来了仙界之后,白茸已经可以辟谷,吃饭吃得很少。
这一次,陪着九郁一起,她竟然也用完了一碗粥,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现在是夏日,农田蔓着一层薄绿。
外头战火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波及到这里,如今比起九重霄,外仙界如今反而是更安宁的地方。
唯独这一点,白茸心中对仙帝是感激的。
那一日,她被派遣作为使臣,这般事情,定然是经过了仙帝授意的,包括之后贪狼说的话,他没有直说,可是不等于,她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仙帝在蟠桃宴上维护过她,说绝不会用她去求和。
她想起来时,心中只觉悲凉。
若不是她自己多长了个心眼提前防备,她现在会在哪?
被沈长离锁在宫中,永世不得翻生。
吃完饭后,白茸原本预备收拾桌子,九郁却不让她动,叫她歇着。
之后又给她弄了茶,她什么也不做,享受他端茶倒水服侍就好。
“这……”她有些不太适应。
毕竟不是在她宫中,九郁也不是她的仆人,没道理给她做这些。
“我们原本便为夫妻。
”男人按住了她的手。
这一句话没说完。
白茸面上微微一红,这么多年后,九郁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她。
白茸环视了一下周围,只听见门口有些微声响。
意识到她在看那边,那个小小的影子很快便消失了。
学堂今日很是热闹。
八卦总是传播最快的。
很快,邻里几乎都知道了,仙子在熹真屋里住下了。
再然后,等阿墨背着书包去学堂学习的时候,他的同窗也都知道了。
“阿墨,你是不是要有新娘亲了?”那几个小孩找他打听。
仙子身份高贵,知书达理,而且长得漂亮,性格温温柔柔的。
能有这个这样的阿娘,他们谁不羡慕阿墨啊?
阿墨也喜滋滋的,又不太相信这等好事能落到他身上来。
仙子出现之后,阴山王对他的态度已经变好了许多,不再那样排斥,或者对他视而不见了。
他一直很喜欢白茸,若是阴山王和她成亲,那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叫仙子阿娘了。
这一日他都没有怎么看进去书,只是写了几个字,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他天生单纯,脑子想事的时候很是一根筋,这件事情在脑海中萦绕了整整一日。
他下学回家时,仙子还在,正拿着一本书,和阴山王在院子中商量着什么。
眼下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他们两人一站一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看起来,倒像是极为登对的一对儿。
光影落在地上。
阿墨低着头,脚尖一直在地上画着圈。
白茸和九郁聊完,就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长在院门口。
阿墨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阿娘。
”
他想了这件事情一整天,这一声竟是脱口而出。
两人都愣住了,九郁正要呵斥儿子,白茸却笑了。
她笑起来很是漂亮,应了一声,唇边露出两个小小的笑涡,随即便叫阿墨过。
之后阿墨一直觉得像是在做梦,她应了他的声?
就是说,真的愿意当他阿娘了?
九郁也沉默着,拉了她的手。
白茸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着笑。
翌日。
她和九郁合计了一下,都是父母双亡的人,从前她也没有任何亲人。
若化这段时间又开始神游方外,一直不在仙界。
两人从前昏礼也算是办了,如今形势不好,她身份更是敏感,没必要大操大办。
所以,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在家中办了一次礼,只宴请了几个亲朋好友,也没有透露给太多的人,便算是续上了上一次的昏礼。
白茸也算是在外仙界扎根了。
除去回灵玉宫处理事务之外,大部分时候都在这里。
如今妖仙二界正在打仗,九重霄武官都很忙碌,宴会歌舞都少了,他们这些文官倒是都乐的清闲。
那一次下界之后,白茸便也开始刻意隔断了消息,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而不再多去主动操心什么。
既然仙界只当她是一个可以随时舍弃,利用的棋子,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和她成婚之后,九郁开始正式恢复了阴山九郁的名字,接手了族务。
外仙界中,原本蛇域便是势力最大的一块儿。
九郁原身如今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修为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足以服众。
周围这些妖民私下都都说,仙子来了之后,阴山王像是完全换了个模样,像是有了主心骨。
过了几日,九郁将屋舍翻新了一遍,如今这里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他们住在后一进,比起仙界缈然清幽的建筑,这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反而都更像是人间的建筑。
但是也是曲径通幽,颇有趣味。
阿墨也正式有了大名,叫做阴山砚,记回了九郁名下。
他现在唤白茸娘亲唤得很是顺口,但是对九郁的害怕倒似乎是刻在了骨子里头一般,甚至不怎么叫他爹爹,叫他族长还多些。
外头妖仙二界正在打仗,但是这一块土地意外的平静。
四个部族如今都在九郁的管理调度之下,土地如今也恢复了生机。
生命的顽强和适应力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这一块原本流落在妖界以外的流民,如今竟然过得如此之好。
*
那剑修只是修整了半日,喝了几口茶,找守卫要了附近舆图,似乎在规划路线。
守卫忙叫住了他:“哎,你这是想去哪里?”
男人抬起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上九重霄去。
”
“那离这可远了。
”守卫说,“如今打仗,上仙把登仙台和九重霄的云梯毁掉了,今儿都上不去。
”
“我看你不如在此处落落脚,先修养片刻,寻人给九重霄去托个信,让你娘子过来接你们。
”
这男人带着孩子千里迢迢过来寻妻,能从这天堑过来,倒也确实有几分本事。
只是如今路线不通,没有九重霄使者接引,很难再继续往上了。
他正在喝水,淡淡说:“我惹恼了她。
她怕是不愿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