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3/3)
曾经是我父亲的宝剑传人,”他悲戚地说,“那把剑叫‘碎心’。
蓝道大人让我拿过几回,可我每次都很害怕。
剑是用瓦雷利亚钢铸成,美丽异常,也锋利异常,我怕会伤到妹妹们。
现在狄肯是它的传人了。
”他在斗篷上擦擦手汗,“我……嗯……伊蒙师傅要见你。
”
还不到换绷带的时间。
琼恩狐疑地皱眉质问:“他找我做什么?”看着山姆可怜兮兮的模样,答案已经不问自明。
“你跟他说了,是不是?”琼恩怒道,“你跟他说你告诉我了。
”
“我……他……琼恩,我不是故意的……是他问的……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根本就知道,他看得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
“他的眼睛早就瞎了。
”琼恩嫌恶地大嚷,“我自己认得路。
”说完,他径自走开,留下目瞪口呆的山姆站在原地发抖。
伊蒙学士正在鸦巢里喂乌鸦,克莱达斯提着一桶肉片,跟着他在笼子间行进。
“山姆说您有事找我?”
学士点点头。
“是我的意思。
克莱达斯,请把桶子交给琼恩,或许他愿意好心地帮我个忙。
”驼背红眼的弟兄将桶子递给琼恩,随后赶忙爬下梯子。
“只管把肉丢进笼子,”伊蒙指点他。
“鸟儿自己明白。
”
琼恩将桶子换到右手,左手伸进血红的肉块中。
鸦群见状,纷纷发出嘈杂的尖叫,在铁栏里飞来飞去,拍动漆黑如夜的翅膀击打着金属鸟笼。
肉被切成比指节大不了多少的小碎块,他抓起满满一把血红肉片丢进笼中,尖叫和振翅声立刻愈演愈烈。
两只体型较大的乌鸦为了争夺一块上好的肉,彼此厮打起来,一时之间羽毛纷飞。
琼恩赶忙又抓一把,丢给其中一只。
“莫尔蒙大人的乌鸦喜欢吃水果和玉米。
”
“那是只很罕见的鸟,”学士道,“大部分的乌鸦虽然也吃谷子,但还是偏好肉类。
这不光能让它们强壮,恐怕它们生性就嗜血。
在这点上,它们和人类倒是挺像……所以,和人一样,乌鸦的个性也不全然相同。
”
琼恩接不上话,只好继续丢肉,不禁纳闷自己为何会被找来。
也罢,等老人家觉得时机适当,自然会告诉他。
伊蒙学士这个人可是催不得的。
“鸽子虽然也可以训练来递送讯息,”学士续道,“但我们一般所用的大乌鸦不仅强健,体型大,胆子壮,聪明得多,遇上老鹰也更有能力自卫……然而大乌鸦色黑,又以尸体为食,因此有些信仰虔诚的人憎恨它们。
你可知道,‘受神祝福的’贝勒曾试图用鸽子全面取代大乌鸦?当然,他没有成功。
”老师傅面露微笑,将那双白色盲眼转向琼恩。
“只有守夜人比较喜欢大乌鸦。
”
琼恩的手指浸在桶子里,血淹及腕。
“我听戴文说,野人也把我们叫做乌鸦。
”
“乌鸦是大乌鸦的可怜远亲。
它们是一身黑羽的乞食者,向来受到误解,遭人怨恨。
”
琼恩真希望自己能清楚他到底在讲些什么,以及其中缘由。
大乌鸦和鸽子与他何干?如果老人家有话要说,为何不肯直截了当?
“琼恩,你可曾想过,为何守夜人不娶妻也不生子?”伊蒙学士问。
琼恩耸耸肩。
“我没想过。
”他又丢了些碎肉。
此时他的左手已经沾满黏滑血渍,右手则因木桶的重量而隐隐作痛。
“只因如此一来,他们才不会为情爱所困扰,”老师傅自问自答,“情爱是荣誉的大敌,更是责任的大忌。
”
琼恩觉得不太对劲,但他没说什么。
老学士年逾百岁,在守夜人军团里德高望重,他没资格去反驳他。
老人家似乎察觉了他的不以为然。
“琼恩,你告诉我,假如有这么一天,你的父亲大人必须在荣誉和他所爱的人之间做出抉择,你想他会怎么做?”
琼恩迟疑了。
他想说艾德公爵绝不会做出有损名誉的事,即使为了情爱也不例外。
然而他心中却有个狡诈的声音在悄悄低语:他有个私生子,这有何荣誉可言?还有你母亲啊,他负起过对她的责任吗?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肯讲!“他会做他该做的事,”他刻意拖长音调,借此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决。
“不管那是什么。
”
“那么,艾德大人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多数人不若他这么坚强。
跟女人的情爱相比,荣誉算得了什么?当你怀抱初生幼儿……或是想起兄弟的笑容,责任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虚幻,都是空谈罢了。
我们身为凡人,天上诸神使我们有能力去爱,那是对我们最美好的恩赐,却也是我们最深沉的悲哀。
”
“守夜人军团的创建者深知他们的勇气是守护王国、抵抗北方黑暗势力的唯一屏障。
他们深知自己不能分神他顾,否则决心必将动摇,所以他们誓不娶妻,誓不生子。
”
“然而人皆有父母,皆有兄弟姐妹。
他们来自纷争不断的大小王国,也深知时局会改,人性终究不变。
于是他们立下誓言:守夜人守护王国,但绝不参与其中任何战役。
”
“他们恪守誓言。
当伊耿杀死黑心赫伦,夺其王国的时候,赫伦的兄弟正是长城守军总司令,手下有一万精兵,但他没有出兵。
当七大王国依旧是七国分立的年代,任何一个时代,至少都有三四个国家彼此交战,但守夜人没有参战。
当安达尔人渡海而来,横扫先民诸国,这些死去国王的子孙们依旧奉誓不渝,坚守岗位。
千百年来,始终如一,这便是荣誉的代价。
”
“当一个人无所畏惧时,即便懦夫也能展现不输于人的勇气。
当我们毋须付出代价时,自然都能尽忠职守。
行走在这条荣耀的大道上,似乎是那么的容易。
然而每个人的生命中迟早会遇到考验,那便是他必须抉择的时刻。
”
有些大乌鸦还在吃,细细的肉丝悬挂在长喙边,不住摇晃。
大多数乌鸦似乎都看着他。
琼恩能感觉到每一双细小的黑眼停在他身上的重量。
“如今就是我要抉择的时刻……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伊蒙师傅转过头,用那双瞎了的白眼“看”着他,仿佛可以看透他的心。
琼恩觉得自己赤裸裸的,什么都藏不住。
他情不自禁地两手握起桶子,把剩下的碎肉全倒进笼里。
肉条和血水四处飞溅,乌鸦纷纷振翅散开,疯狂尖叫。
动作快的在空中叼住肉条,贪婪地大口吞咽。
琼恩松开手,任由空桶“咔啦”落地。
老人伸出一只枯槁而遍布斑点的手,放在他肩上。
“孩子,这很痛苦,”他轻声说,“噢,可不是嘛,做出抉择……总是痛苦的。
现在如此,以后依然。
我知道。
”
“不,你不知道。
”琼恩苦涩地说,“没有人知道。
就算我是他的私生子,他依旧是我父亲……”
伊蒙师傅叹道:“琼恩,我刚才告诉你的,你难道都没听进去?你难道认为自己是第一个经历考验的人吗?”他摇摇苍老的头,那是个虚弱得难以形容的动作。
“天上诸神为我的誓言设立过三次考验。
一次在我年幼,一次我正值壮年,最后一次则在我步入老年之后。
那时我已年老体衰,视力渐弱,然而面临的抉择却如同第一次那般残酷。
大乌鸦从南方带来我家族灭亡的消息。
黑色的翅膀,黑暗的消息。
我的亲人死亡、名声扫地、景况凄凉。
但我这个身体虚弱的瞎眼老人能做些什么呢?我像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般无助,可一旦想到自己坐在这里,置身事外,听任他们杀害我弟弟可怜的孙子,他的曾孙,还有那些无辜的孩儿……”
老人眼中晶莹的泪水,让琼恩惊骇得不能言语。
“您究竟是谁?”他近乎恐惧地轻声问。
那双老迈的唇微微牵起,露出一张无牙的嘴。
“不过就是个自学城毕业,立誓为黑城堡与守夜人奉献心力的学士罢了。
在我的组织里,每当我们立下誓言,戴起颈链之时,便须抛弃原有的家族姓氏。
”老人摸摸挂在自己削瘦脖子上的颈链。
“我的父亲是梅卡一世,在他之后,我的弟弟伊耿代替我继承王位。
我的祖父为我取名伊蒙,用以纪念龙骑士伊蒙王子,也就是他的叔叔,或者他的父亲,看你相信哪个版本的故事。
我原名……”
“伊蒙……‘坦格利安’?”琼恩简直不敢相信。
“都是过去的事,”老人说,“过去的事了。
所以,琼恩,你看,我的确是明白你的感受……正因为明白,所以我不会要求你留下或是离开。
你必须自己做出这个抉择,然后一辈子与之相伴,就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只剩呓语,“就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