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3/3)
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周身,仅余下细碎几缕,并不烫人,只温暖地让人昏昏想要睡去。
半夏拿布巾给她绞着长发,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轻声道:“姑娘,昨日您真的歇在映山水榭里了?”
折枝昨日里睡得不足,困意上涌,闻言便也只懒懒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那,那为什么是前院里的喜儿一早便来我们这拿衣服?”半夏慌乱问道:“您昨日里的那身衣服呢?”
折枝轻阖着眼,语声含含糊糊的:“弄脏了。
昨日淋了雨,裙角上溅了泥点。
便让人拿去洗了。
”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一时也有些吃不准。
只是谁也没敢问那最要命的事。
眼看着榻上的折枝将要睡去,紫珠叹了口气,也放弃了追问,只是压低了嗓音问一旁的半夏:“补身子的药可备好了?姑娘的小日子快要到了。
若不喝药,怕是又会疼得厉害。
”
半夏蹙紧了秀眉,也唉声叹气道:“备好了有什么用。
姑娘不愿意喝这药,你也是知道的——”
折枝朦朦胧胧地听两人说着,不知道为何脑中倏然转过一个念头,困意霎时尽消了。
她睁开眼来,慌乱地自贵妃榻上起身。
“姑娘,您醒了?”两人皆是一惊。
折枝转眸看向两人,迟疑一下,还是绯红着莲脸轻声道:“半夏,紫珠……你们可知道从哪能弄到避子汤?”
半夏一颤,手里的布巾无声掉在地上。
“姑娘!”
*
午时初刻,谢钰的官轿无声停落在太极殿前。
此刻正值膳时。
不知为何,白玉长阶上却未见宫人鱼贯而来,反倒只有御前的宦官重德守在长阶尽头,见谢钰来了,便笑着行了个礼道:“圣上今日已提前用过午膳,此刻正在宣武堂前里跑马。
”
他说着,唤来一个小宦官接替自己守在殿门前,自个提起衣摆,快步行下玉阶,对谢钰道:“奴才引您过去。
”
谢钰颔首,与他一同往宫道上行去,眸色微深:“陛下是如何起得兴致?”
赵朔年幼习马时,御马失控,将其从背上甩下。
若不是救驾及时,恐怕当场便要被踏死在乱蹄之下。
此后虽斩了与那匹御马有关的一应宫人,但赵朔仍旧于心底落下了一个病根,以致于如今仍是谈马色变。
用来跑马的宣武堂,更是已荒废了许久。
那重德笑答道:“这不是北边新贡上来不少好马。
其中有几匹格外不同,很得陛下喜欢。
”
谢钰颔首,再未多问。
两人一同行至宣武堂前。
赵朔果然正像模像样地骑在一匹乌云踏雪上,由马奴牵着,绕着宣武堂一圈又一圈地遛马。
谢钰也不出言打扰,只是远远抬目看着,直至赵朔骑着马渐渐行至近处,这才看出了端倪来。
那马其余部位与寻常马匹无异,唯独四肢尤为短小,即便是孩童骑在马背上,也不过是一侧身便能够着地面。
倒没有了摔马之忧。
赵朔也远远看见了谢钰,待到了近处,视线却又落在他颈间那突兀的白布上,立时便讶然道:“少师这是怎么了?”
谢钰抬手,指尖轻摁上那卷白布,淡声答道:“家中养的娇雀儿啄人,令陛下见笑了。
”
赵朔今日心情颇好,闻言果真大笑起来:“朕早就与你说过,不听话的鸟杀了便是。
少师非要养着,如今可后悔了?有些鸟,是养不熟的。
”
“确是有些不知好歹。
”谢钰淡应了一声,“但臣与陛下的想法却不同。
臣以为,无论是养得熟与养不熟,锁在身边便是。
”
“即便是不亲近臣,也别想离开半步。
”
“少师真是颇有耐心。
”赵朔对鸟雀之事不大上心,只随意赞了一声,便让从人牵马至谢钰跟前停住:“少师今日又带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过来?”
“自然是有的。
”谢钰淡笑:“陛下请随臣来。
”
赵朔起了兴致,信手把马缰一抛,便翻身下马,随着谢钰往马场外走。
重德忙亲自接过缰绳,牵着乌云踏雪跟在两人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谢钰身上,眯了眯眼,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马场上见到谢钰的情形。
那时候的权臣谢钰不过是众多太子伴读中的一员,素日里言语不多,出身更是低微到不值一提,谁也没将他放在眼中。
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在习马时马匹受惊,被甩下马背。
侍卫们离得略远些,尚来不及救驾,还是这位大人持刀斩下马首,从乱蹄之中将太子救下。
那时候他还于私底下感叹过一句,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果决,待长成了,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却不曾想,这位曾为太子伴读的权臣,随着年岁愈长,反倒愈显温雅守礼。
……至于这温雅之后藏着些什么,应当无人想要领会。
*
赵朔得了新的玩意儿,很快便将其余诸事皆抛到了脑后,便连谢钰亲自将批好的奏章放回龙案上,也不过略一颔首,只让崇德又拿了新的经笥给谢钰。
“劳烦大人了。
”崇德仍旧是赔着笑将谢钰送至太极殿外,顿了一顿,又道:“大人未曾入宫的时日里,静太妃倒是亲自往太极殿来了几趟。
只是陛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
谢钰面色如常,只是轻笑着道:“公公有心了。
”
崇德连连摆手,只如什么也不曾提起过一般笑道:“在这宫里当差,哪能不处处留心呢?”
他说罢,又笑着对谢钰行了个礼,便回到太极殿中伺候去了。
谢钰独自步下长阶,倒也未曾立时回府,只是信步行至一座荒废宫室前。
一名宦官服饰之人抱着几件要浣洗的旧衣迎面而来,在行至谢钰跟前时,如其余宫人一般躬身行礼,语声放得低低的:“大人有何吩咐?”
谢钰并未停步,只冷声道:“宣武堂上的马匹是谁送来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
“是。
”那人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地往前行去。
两人错身而过,谢钰却缓缓停下步子,抬目看向身旁的废宫。
宫墙破败,蒿草人高,便连匾额上锦绣宫三个泥金大字也因多年无人修补,而褪尽了金漆,结满了蛛网。
谢钰沉默着注视了一阵,眸底神色晦暗,辨不清喜怒。
直至身后风声微动,泠崖自暗处现身,对他抱拳道:“大人。
”
谢钰淡声开口:“何事?”
“沉香院中的丫鬟紫珠去了街上的济仁堂。
”泠崖顿了一顿,吐出最后几字:“……抓了一副避子汤的方子。
”
良久的沉默。
谢钰终于自牌匾上移开了视线,唇角轻轻抬起,语声低柔,带着些温柔的笑音。
“看来妹妹是等不及要见我了。
”
*
沉香院上房中,紫珠打帘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木盘放在折枝跟前的案几上。
而半夏更是警惕地往回张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这才紧紧掩上了槅扇。
木盘里,是一只白瓷小盅,盅上绘着梅花,盖得严严实实。
折枝伸手,轻轻打开了盅盖,却见里头的汤药还是滚烫的,棕黑色一片,冒着细小的碎泡。
药味难闻且呛人,折枝只这般轻嗅了一口,便忙端着木盘坐到了临窗的玫瑰椅上,让半夏打开长窗通风。
“一定很苦。
”折枝叹了口气。
半夏方将长窗打开,听见折枝这般感叹着,眼圈也微微红了,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从一旁拿了扇子过来,轻轻扇着给汤药降温。
毕竟这东西不能让旁人瞧见,再是不愿也得尽快喝了,以免夜长梦多。
沉香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唯有苦涩的药香蒸腾在彼此之间。
最终还是素日里话不多的紫珠轻声开了口:“姑娘。
”
她迟疑了一下,仍是轻声道:“奴婢去抓药的时候打听到,我们桑府今日里陆续请了大半个盛京城的名医,听闻皆是往蘅芜院里去的。
”
她顿了顿,担忧道:“姑娘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折枝一愣,这才想起些什么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见那金簪果然不在了,忍不住低声道:“坏了。
”折枝咬唇,“我没将簪子拿回来。
”
半夏与紫珠皆是一愣,齐齐看过来。
折枝见这事瞒不,这才迟疑着轻声开口:“你说的事,我大抵知道些——那些名医应当是去给大公子看手的。
”
紫珠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见折枝这般开口,一时反倒有些惊愕:“姑娘,您——”
话已经说开,折枝对半夏与紫珠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略微将昨日之事复述了一次,又道:“昨日情急之下,我拿金簪刺了他的手臂。
”
她说着轻轻蹙起眉来:“可我那时通身都没什么力道,至多也就破皮见血。
这一点伤势却请了这许多名医,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怕是要借着物证在手要寻沉香院的麻烦了。
”
而这个麻烦,必不会小。
半夏气得捏着扇柄的手指都在发抖:“夫人与大公子这也太欺负人了!真当这盛京城里没有王法?告官,这便去告官!”
紫珠虽也恼怒,倒还有几分理智在,忙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口,轻声道:“若是真告到了公堂上,昨日之事传扬出去,你让姑娘如何在盛京城里立足?”
半夏一愣,又低头看了看那碗漆黑的汤药,像是泄了气似地低声自语道:“难道就这样白白被他们算计了去,还要被反咬一口?”
折枝自然也是不愿,左思右想之下,仍是放轻了嗓音安慰两人:“如今夫人的人还没找上门来,便还有回寰的机会。
待哥哥下值回府了,我便去映山水榭里寻他。
看能不能央他替我寻个法子糊弄过去。
”
“也只能如此了。
”半夏叹了口气,用手背试了试盅壁,又拿了汤碗,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来:“姑娘,药已经可以入口了。
”
折枝轻应了一声,接过汤碗,轻轻举至唇边。
苦涩的药汁尚未来得及碰上唇齿,折枝便觉得手里一轻,药碗随之被人拿了开去。
折枝一愣,慌忙抬起视线。
却见身旁的长窗洞开着,谢钰隔窗立在游廊上,修长冷白的手端着药碗,轻轻摇晃着碗里浓稠的汤汁。
见她望向自己,便也移过视线与她对视,那双窄长的凤眼里笑影温存,低柔缱绻。
“妹妹想喝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