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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衣香鬓影·回首已是百年身讲的什么> 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3/3)

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声从二楼传来,一迭声唤着“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么大了还撒娇。

    ”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

    ”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

    薛晋铭小心扶着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得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一般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与话音几乎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的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

    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钻床底下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已听到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薛晋铭怀抱,薛晋铭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念卿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

    薛晋铭大步奔过去,将慧行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好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萤光,似星辉,带着宜人的清凉洒在脸上。

    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

    这歌声缥缈,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吗?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见她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底的深渊,望着对面渐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寸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奋力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志一点点清晰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地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的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我在。

    ”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的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神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

    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住,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的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倒在地,用身体护住她。

    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将他推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哽咽声。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地攥紧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尘灰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嘎吱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使得断裂的木架子一阵咔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柱应声折断。

    不知是什么压了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凉凉的湿润,“是不是伤到了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借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了他的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了吗,怎么还会泣不成声?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吗? “念卿……”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藉与依靠。

    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

    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半架残躯顶住了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程度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

    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个在楼梯底下,一个在后院花圃。

    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住了室内出口,只剩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吗?”念卿仍不放心,冰冷的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了门,他们都躲进去了。

    ”薛晋铭忍着伤口痛楚,一面试着挪动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使得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就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但这一切都不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扣着对方的手,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两人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一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啊。

    ”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

    ”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谑,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浑人。

    ”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

    ”那被骂的浑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受着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能感觉疼。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地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吧。

    ” 薛晋铭失语,定定地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地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吗?” 薛晋铭怔怔地听着,喉咙里干涩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吗?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地笑,絮絮地,竟婉声唱起《西楼错梦》里一阕“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吗,云漪早已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有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地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块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地将他推开,使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替我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什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吗?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地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地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脸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冷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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