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选不出的同学录(2/3)
饭后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滚尿流。
阮宁本来很兴奋,可是看见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时,便开始有些晃神。
第二天,天晴了,她却陷入更深的阴霾里。
一早起来,便不再说话,也不肯笑。
俞迟买了她从前爱吃的香蕉船,她有些祖丧地吃完了。
俞迟又带她去海边烤玉米、烤牡蛎,阮宁同学边沮丧边吃。
俞迟再带她混迹在儿童烘焙区骗服务员Susan老师烤的小蛋糕,阮宁垮着八字眉继续吃。
俞迟啼笑皆非,无论如何病,总是不会虐待这张嘴就是了。
他买了风筝,带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风筝高高远远地飞着,她跑着跑着却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沙坑里继续忧郁。
俞迟在沙坑旁给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宁说:“我不想当公主。
”
俞迟说:“没关系,你就当守大门的巨龙。
”
“那公主呢?”
“被王子亲完救走啦。
”
阮宁哭了起来:“就剩我一个了,惨绝人寰。
”
俞迟又捏了几个戴帽子的小士兵,围在阮宁脚下,围了一圈,阮宁不哭了,继续忧郁。
他把药放在她的面前,她却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俞迟递一回,阮宁扔一回,最后一次放在她的面前,这姑娘发了狠,放在嘴里,狠狠嚼了,然后吐了俞迟一脸。
俞迟无奈,去洗脸,满面水珠身后却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嚣着:“你也走吧,我不怕你们走。
”
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
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
她嘴里喋喋不休,嘀咕着:“都走了,我就骑上汗血宝马去征服北欧大陆!星辰大海在等着我。
”
俞迟转身,把这个益发瘦小的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开口,我不走走,就在你手边,哪儿都不去。
如果你去北欧,别忘了带上我,在你左手边的我。
阮宁心酸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勉强带上你。
”
从此,无论多么阴郁,药到了,总是乖乖吃了。
八月,天大热,俞迟便带她离开海南,去了家乡放居林家巷、阮宁最近益发沉默,已经不大说话,像极了小时候俞迟与她分离的最后一面,整日昏昏沉沉,像个老妪。
他酒扫院子、清除蛛网门尘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大树、看太阳。
听说能直视太阳的都是小孩,阮宁的眼睛果然睁得圆溜溜的,又腰看太阳。
过了一会儿,哗哗地流眼泪,俞迟洗了手,捂住她的眼,问她是不是傻。
阮宁沉默着,用肉脸抵着俞迟软凉的手。
夏天,还是这样舒服呢。
过了很久,俞迟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园,他拿铁锨垦地,阮宁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好像来过这里。
”
俞迟转身,眯着眼睛,笑了:“那时,我们还小。
”
凉爽的微风袭来,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阮宁垂着头,低着眼,也笑了。
入夜了,他铺了席子在院子里,搬了小茶儿,小茶几上有西瓜有地,都是阮宁爱吃的。
他坐在白天刚擦洗好的竹凳上给她讲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啃着啃着不肯吃了,就猴在俞迟背上,让他背着她看星里。
俞迟的裤腿高高地卷了起来,望着星空讲故事:“这片天上本本来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生来就是一体,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东天之上。
只有群星闪烁带来凉气的时候,十个太阳才被允许出来洗澡嬉戏,因为他们白日出来,会给世界造成灾难。
白日值班的是太阳爸爸,太阳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无一日休息。
十个太阳希望父亲能好好休息一天,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万里高空。
一个太阳可使万物生长,手心暖和,十人太阳却要了百姓的命。
大量的人被烧死,庄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际,勇士后羿站了出来。
他穿过重重的山脉,走过九十九道天湾,到达距离十个太阳最近的地方。
十个太阳乖乖地站在那里守值,却被突如其来的人类后羿拿眷弓箭一一射死。
它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因为父来的叮嘱,却一刻不肯动弹,忍着疼痛,直到黄昏来临。
这时候,十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东天。
英雄后羿被万民敬仰赞叹,成为新一代的大帝。
”
阮宁人神地看着星星,她说:“我就是那十个太阳。
”
不懂规则,而盲目遵守规则,可最终仍被规则惩罚,惨痛地失去光阴里的自己。
俞迟微微一笑,肯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说:“对,你就是我的十个太阳。
”
俞迟种下种子,每天辛勤浇水,忽然有一日,却想起什么,在菜园里挖了许久,挖出了一个斑斑锈迹的饼干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了的纸,红着脸看了许久,想要撕掉。
阮宁明明没在留意,却仍问了一句:“上面写了什么?”
俞迟说:“是我从前留给你的同学录,三十二张同学录中的最后页。
少年的时候,既想让你看到,又不想让你看到,犹豫了再犹豫,埋进了士里,可是又给你留了一把这院子的钥匙。
之后的每天都在想,但愿你能看到,又但愿你没看到。
”
阮宁诧异地指了指自己。
俞迟说:“既然是写给你的,就念给你听。
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毕业礼,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迹。
”
问:血型、星座、年级?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狮子座,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问:小名?绰号?
答:老子也叫林林!
问:QQ?电话?
答:没有,学习好的小孩都没有。
问:最喜欢的音乐?
答:《少女的祈祷》。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伴随我所有写作业的时光)。
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答:亿万富翁
问:最喜欢的格言?
答:谁终讲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
问:对阮宁同学的第一印象?
答:恶霸高俅、金刚葫芦娃。
问:对我们班同学的整体印象?
答:很闹,不好好学习应该每人挨顿板子,总觉得我喜欢阮宁同学,可真烦人。
问: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答:他们的“总觉得”,是假的。
阮宁看着俞迟满是泥土的手捏着那张泛黄的纸,觉得他认真读出的每句话的样子可真好看。
她笑着问:“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俞迟很认真的回答:“我不喜欢你,阮宁同学”
那不仅仅是喜欢,才不是喜欢“喜欢”那么每分量的东西。
他对着天,像和她得了同样的病,默背着同学录上的最后句话,歇斯底里地喊着,直到满脸都是泪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阮宁!张小栓!神经树!随便你是什么笨蛋笨死也算!我爱你啊……”
这一句话,迟到十五年,连生肖都转了一遍。
延边军区默许了俞迟的请求,答应把他调到办公室做文职,并且就近将他安排到了南方军区驻守在H城的351师。
因为命运,他走上了和岳父阮敬山一样的路。
艰难得望不见前方,却在睁开眼的每天都充满希望。
他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在家处理公务,照顾阮宁,本来找了几个看护,但阮宁十分怕人,便也作罢,由她自己在院子里撒欢。
邻居家坏孩子的孩子都长大了,依旧是坏孩子,经常趁着俞迟不在家欺负阮宁。
阮宁却从来不肯说,她觉得给家长告状是丢人的事。
俞迟每天回来都看见她一身泥,装作若无其事地蹲在菜园里玩泥巴,可是辫子上也是泥巴便很不合情理了。
俞迟到各家串了串门,送了些自制的西梅榛子糕,又特意交代了一下妻子的状况。
阮宁的病情不会使她主动攻击人,除了情绪不正常,她简直是个天使宝宝。
大家颇有些不以为然,但俞迟认为自己尽到了警告的义务。
因此,当某天,他一开门看见院宁头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时,俞迟井没有说什么,背着妻子去了医院,回来以后,把附近的小崽子集合起来,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额头上缠着纱布的阮宁露出一只眼欢呼着打他打他,俞迟有些无奈地回头,他问:“你疼吗?”
阮宁生闷气:“我打不过他们,疼也没办法。
”
一群熊孩子忙不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只是开玩笑,我们互相拿石子砸对方,愿赌服输。
”
熊家长带着人夹着根呼朋唤友地过来收拾俞迟,没过三分钟,哭爹喊娘地抱着崽子逃得飞快。
俞迟还有石子没用完,他等这天等得耐心都快燃完。
阮宁嗷嗷叫好,他转身笑了出来,一抬眼,却看见了西装革展的玩静。
阮静的头发用梳子梳得规整刻板,再也不似小时候的随意温柔,他像把装在套子里的黑雨伞,快要窒息,却仍纹丝不乱,看着阮宁狼狈的样子,突然带了点泪意。
阮宁恐惧地望着他,从小板凳上仰倒在地。
阮静悲伤地朝她走了一步,阮宁却疯了一样,哭着朝俞迟爬过去。
她抱住俞迟,身体像大树,深深扎根。
阮静轻轻开口:“妞妞,不要怕,不要怕哥哥。
”
阮宁瑟瑟发抖,狠狠地咬住俞迟的颈子,像个没有依靠的小野兽,只能靠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苦痛。
俞迟抱住阮宁,眯起眼睛:“我们可以来计算一下,这些年阮宁失去了什么。
爸爸,完整的家,快乐的心境,你的到来如果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这显然毫无意义。
当你决定为了自己,与人同流合污,撞死阮将军和阮宁的那一刻起,已经自动默认无论多少年,今天你的出现都显得多余。
”
阮静看了俞迟一眼,目光中带着坚毅,他轻轻道:“你多虑了。
”
看着阮宁瑟缩的模样,阮静心里酸得难受:“我曾和你打赌,如果我输了,输给一一个秘密。
你也许并不稀罕这个秘密,可是,我总要告诉你,因为我怕自己再也来不及。
”
他说:“妞妞,我直知道你当年是装疯的。
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掩饰不了的恐惧。
”
他轻轻拍了拍阮宁的头,弓下身,低声呢喃着不要再怕了。
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
院宁有着严重的情绪病,他同样也有。
每当遇到下雨天,便自救无门。
这种绝望伴随了这个男人很多年,从他还是少年时就已经开始。
他曾想当世上最好的哥哥,待她像个不显山露水的小小徽章,微笑着无意炫耀。
他还曾想,一定要让世人知道。
他们再也不会知道。
阮静自动投案,这就是他所说的“再也没有人伤害你的意想。
”
报纸轰动一时,市政要员居然是谋害伯父将军的真凶。
血红的感叹号,俞迟征怔地看了很久。
报纸上只字未提阮二叔,阮静终究被推出来承担了一切。
却什么都未说。
冰山上的一角也彻底被推入水底,海面平静无波。
阮宁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可是阮家人却再也见不得。
阮爷爷几次拜访,都被阮宁拒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