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王马殿臣(中)(3/3)
、粉条子,用筷子夹起来往锅里一涮就得。
”马殿臣一听哈喇子都流出来了,用袖口擦了擦嘴告诉伙计赶紧把火锅子端上来,肉片烧饼什么的别问多少只管上。
伙计说了一声“得嘞”,转身下楼去端火锅子,也瞧出这位饿急了,满满当当地加了一锅子的炭,由打一楼端着往上走,还没等上到二楼锅里的水已经沸了,放到马殿臣的桌上,转眼间后厨的羊肉也片得了,稀里呼噜摆了一桌子。
马殿臣顾不得要酒,先吃了一个沟满壕平,直顶到了嗓子眼儿,端起茶碗咕嘟嘟又喝下去几碗酽茶,这才觉得舒坦了。
让伙计给自己留出一间上房,溜溜达达从德隆楼出来,找到一家成衣铺,置办了一套里外三新的行头,再去澡堂子泡澡搓泥,剃头刮脸,换上新衣服新鞋,真得说是人配衣裳马配鞍,而今的马殿臣可不一样了,路上来来往往之人无不高看他一眼,以为这是哪个买卖家的二掌柜。
由打澡堂子出来马殿臣直奔德隆楼,到了后边一看伙计给他留的这间客房还真不错,坐北朝南的正房,里外套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缎子面儿的被褥跟新的一样。
马殿臣由打生下来也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头躺在床上,还没等翻身便已鼾声如雷。
简单地说吧,接下来这十几天,马殿臣过得如出一辙,吃饭洗澡、洗澡吃饭,这个馆子吃腻了换别的馆子吃,转着腰子把城中大大小小的饭庄子吃了一个遍,心里也觉得有点儿腻,找点儿玩的吧。
别看他是要饭的出身,为人还挺正派,什么宝局子里耍钱、窑子里喝花酒嫖姑娘、烟馆儿里抽大烟一律没有,有钱也不愿意挥霍,仅仅一个爱好——喜欢听戏,甭管什么戏,热闹的就爱听戏瘾还真不小,在戏园子里一待一整天,不吃饭不出来。
马殿臣如此混了一个来月,寻思应当买房置地传宗接代,那才是有家有业的大财主。
他思前想后,觉得山东老家年年闹灾荒,无亲无故还回去干什么?没人了就不是家,有了人在哪儿都是家。
倒不如就在当地置办一座大宅子,再来上百十顷好地,开上几个买卖,什么粮行、南货店,什么买卖赚钱干什么,当老爷、娶太太、生儿子,下半辈子安安稳稳享福。
他想得倒是挺好的,怎知买了一块凶地,造了一座凶宅,这正是“人有百算,天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无穷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1
上回书说到马殿臣卖了宝棒槌,得了一躺银子,平地一声雷,转眼富家翁。
见天儿下馆子、泡澡、听戏,住德隆楼的上房,享受了一溜够。
这日子一舒坦了,就想买宅子置地,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此乃人之常情。
他找德隆楼的伙计打听,问哪家有宅子要卖。
伙计说:“客官,您这得去茶馆啊!上那儿找干牙行的。
”什么叫干牙行的?旧时单有这么一个行当,乃三百六十行之一,说白了相当于中介,那家要卖这家要买,他在中间一手托两家,帮忙牵线搭桥挣一份好处钱。
吃牙行这碗饭的,通常出没于各个茶馆,那地方的人杂,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
老时年间无论穷富,喝茶都讲究去茶馆。
有钱的主儿早上一起床,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自备的上好茶叶常年存在柜上,进了门让伙计去给沏茶拿点心,这位在茶馆漱口洗脸弄利索了,坐在那儿喝茶,一坐一上午,邻桌坐的无论认识不认识,天南海北一通聊。
穷人也上茶馆,喝不起好茶,一个大子儿给伙计沏上一大碗高碎儿,喝茶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找活儿干。
因为大家主儿雇个使唤人什么的,也都来茶馆儿找。
做买卖谈生意,同样是在茶馆。
久而久之,茶馆成了牙行的牙侩们聚集之处,没买卖的时候胡吹海侃瞎聊天儿,有买卖了便互相打托、扯皮、踢踢脚儿,这一行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牙行不仅买卖房屋,没有他们不做的买卖,鱼盐豆谷、觅车雇船、交易骡马,牙行都可以从中插上一道。
其中还单有一路人牙,这家买个丫鬟、那家买个用人,也由他们在中间说和,甚至帮人贩子买卖人口,那是损阴德的勾当,因此过去有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牙行位列其中,虽不能一棍子全打死,可干这个行当的人,十有八九唯利是图,别人卖孩子哭瞎眼的钱也敢挣。
大清朝的时候,牙行分为官牙和私牙两路,官牙行有当地官府发的批票,搁现在说这叫“持证上岗”,但仍以私牙行居多,自己揽生意做买卖。
马殿臣人生地不熟,上茶馆找了一个干牙行的。
这个牙侩也不是善男信女,刚才咱已经说了,吃这碗饭的没几个好人,倒卖人口他不敢做,怕犯了王法掉脑袋,瞒天过海的勾当可没少干,左边骗完了右边骗,骗两头吃两头。
他得知是卖宝棒槌发财的马殿臣想买宅子,心里头这叫一个乐,这样的大户逮到一个够吃好几年的,整好了下半辈子都不愁了,于是带上马殿臣东城跑、西城转,鞍前马后甭提多周到了。
先让你自己选,选好了他带你去看,可只要不是他能拿下的宅子,在他口中绝对没个好,必定编个借口打消你买下的念头。
马殿臣跟拜四方似的转了十来天,一直没有合适的宅子,心中不免焦躁。
牙侩见时机到了,就跟马殿臣说:“爷台,这周周围围的宅子,咱也差不多看遍了,瞧您这意思没有相中的。
其实我这些日子也睡不踏实,心里一直装着您这事儿,好在刚给您打听来一处,简直太合适了,西城有块宝地,闹中取静,出来进去那叫一个方便,莫不如您把这块地拿下来,咱自己起一座宅子,想怎么盖怎么盖,想起多大起多大。
到时候青砖碧瓦、雕梁画栋,敞敞亮亮这么一住,再娶上一房大奶奶,新房新家娶新人,那才真叫里外三新,也不比买个现成的宅子贵多少。
”干牙行的没有不会说的,个儿顶个儿口吐莲花,臭的能说成香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没有不敢说的。
马殿臣一听此言正合心意,看了这么多宅子没有合适的,倒不如自己起一座,想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那才合了自己的心思。
当下随牙侩去看这块地,一瞧位置还真挺好,跟牙侩说的并无不同,当下签字画押交完了钱,牙侩又帮忙找人盖房子。
简短截说,不到半年的光景,马殿臣这所大宅子造好了。
以往大家主儿起宅子,多是要传代的,如若没什么变故,子孙后代就一直这么住下去了。
马殿臣发财了也从不挥霍,不过该花钱的地方绝对舍得,比如在他这座宅子上,造得太讲究了,门口上马石、下马石、拴马桩,五蹬台阶迈门槛,迎面是磨砖对缝的影壁墙,前有亭廊,后带花园,前后两进“海墁”的大院子。
怎么叫“海墁”?过去用青砖铺地通常是宽面朝上平铺,“海墁”则是竖码青砖,窄面朝上,有什么好处呢?一是下雨不存水,二是受力小年久不裂。
这么铺太费砖,得多用出两三倍去,不是有钱的人家可舍不得。
并且来说,这座宅子的位置也好,坐北朝南,后边还有一条小河,从风水上说,水为财,这叫傍财而居。
马殿臣又置办了全堂的硬木摆设,丈八的条案,八仙桌、太师椅一应俱全,往屋里一坐,可以闻到淡淡的木香,再沏上一壶好茶,待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想出门。
一切准备妥当,择良辰选吉日,“噼里啪啦”放上一万头红衣鞭炮,马殿臣搬入新宅子。
他光棍儿一条没有任何家当,缺什么买什么直接往新宅里送,只要人进来就齐了。
马殿臣看他这座宅子,越看越喜欢,觉得哪儿都好,却有一节没想到,这块地这么好,以前怎么没人在这儿盖房呢?偏可巧就专门留给他了?
书中代言,这块空地可不是什么都没有,老早以前这里埋了一位大金国的皇妃,因为得罪了太后被迫上吊,死后不能进祖坟,也不能造墓设冢,锦帛裹尸埋于此处。
到现在这块地都不太平,也没有主家,牙侩欺马殿臣不是本地人,随便写张地契找马殿臣要了一大笔银子,造宅子的时候又挣了不少昧心钱,可也知道马殿臣厉害,怕他过后明白过来,早卷上钱远走高飞了。
回过头再说马殿臣,上票号兑出现银,放到这座宅子的土库之中,因为世道很乱,万一钱庄子倒了,银票还不如草纸,真金白银放在自己的宅子里,他心下才觉得踏实。
住进来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此时当上了大财主,又置办下这么一座宅子,不能再当光杆儿司令了,该添丁进口了,娶媳妇儿急不得,那不是抓切糕、抢馅儿饼。
眼下先得把手底下的使唤人找齐了,但是一直没人敢应这份差事。
马殿臣非常纳闷儿,心说:我给开的工钱比谁家都不少,家里人口不多只我一个人,不像别的财主家里十位二十几位等人伺候,我这人又没什么架子,也不欺负下人,按说是个好差事,怎么就没人来呢?结果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用这么多钱买了块坟地,这换成旁人谁不别扭?马殿臣却不以为然,也真得说胆大如斗,从来不怕鬼神,因为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何况他打过仗、杀过人,睡过坟地、抽过死签,身上阳气这么足,有鬼也该鬼躲他,不该他躲鬼,所以半夜有个响动什么的,他根本不在乎,敢来你就来,还指不定谁把谁治了呢!
可这当了财主老爷,手下没几个听使唤的也不成,同样是有钱的主儿,人家手底下丫鬟、婆子、厨子、跑腿子的一大堆,他这可倒好,住挺大的一座宅子,出来进去只有他一个人。
有一天上馆子吃完了饭,半路遇上一个行脚僧,不是真僧人,捧个钵盂走江湖,各种迷信的勾当都会。
行脚僧见了马殿臣,走过来口诵一声佛号,说:“阁下印堂发黑,想必家宅不安,何不做上一场法事?”
马殿臣不是不信鬼,他是不怕鬼,以前穷光棍儿一条,不把命当命,死都不怕,还怕鬼不成?什么冤魂厉鬼,还不一定谁吓唬谁呢!不过他起这座宅子使了不少银子,至今雇不来下人心里也是懊糟[8],一想不如做做法事,打发了孤魂野鬼,如此一来,别人才敢上我家干活儿。
念及此处便把行脚僧请到家中,说好了给十两银子做这场法事。
行脚僧一听给十两银子,那可得卖把子力气,在后院设下一张桌案,五谷杂粮、净水法铃全摆满了,口中念念有词,连比画带叨叨,一直折腾到鸡鸣五鼓,又在马殿臣的宅子中找出九个位置,插进去九根桃木钉。
行脚僧告诉马殿臣这叫九仙阵,桃木钉是泰山顶上的桃枝,这都沾了仙气儿了,什么鬼也得钉死。
马殿臣见行脚僧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赶紧给了银子。
行脚僧揣上十两银子告辞出门,他是一走了之,可给马殿臣惹上了血光之灾,下边这个主儿本不想出来,却让这九根桃木钉惹急了!
12
前边说马殿臣想买宅子置办家业,可选来选去没有满意的,反正有的是银子,干脆买了一块地,自己起了一座宅子。
他可不知道这是一块凶地,下边埋了个屈死的女鬼,可巧不巧遇上一个走江湖的行脚僧,自称广有法术,可以降妖捉怪,给马殿臣做了一场法事,在大宅之中钉了九根桃木钉。
马殿臣尚且蒙在鼓里,以为做完法事,该当一切太平了。
他送走了行脚僧,溜溜达达出门闲逛,吃过了午饭找了一家戏园子听戏,以前都是下午开戏,听完了天才刚黑,有时候还到不了饭点儿。
马殿臣一看时间尚早,先到澡堂子里泡舒服了,又找了一家大饭庄子,今天挺高兴,吩咐伙计炒几个热菜,烧黄二酒摆上来,觉得家宅平安了,心里痛快免不了多喝几杯。
酒足饭饱打饭庄子出来,晃晃荡荡往回走,进了屋一头栽到炕上呼呼大睡。
睡到半夜身上一阵发冷,头发根子直往上竖。
马殿臣伸手找被子,迷迷糊糊转过一个念头,此时正是六月三伏,火炕上铺都是席子,怎么会这么冷?睁开双眼这么一看,马殿臣的酒立刻醒了,只见蜡扦上的烛光绿幽幽的,如同鬼火一般,晃晃悠悠,忽明忽暗,别提多瘆人了,又听屋外阴风飒飒,飞沙走石,打得门窗“噼里啪啦”乱响。
正在惊诧之际,突然“啪”的一声,屋门左右分开,一阵阴风扑面而来。
马殿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说:这是怎么了?再一抬眼又是一惊,但见门口站定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张口如同一个黑漆漆的大窟窿,红惨惨的舌头吐出二尺多长。
马殿臣胆子虽大,夜半三更见到这么一位,也不免吓得够呛,感觉脑瓜顶上的天灵盖儿都快开了,三魂七魄要往外飞,赶紧拿手捂上。
要说门口这位,正是埋在此处的那位金国皇妃,当年含冤惨死不入六道轮回,但是埋的这是块风水宝地,千年之后还可以成为地仙,那也是得了一个正果。
怎知马殿臣请来一个行脚僧,九根桃木钉打下去,破了这个鬼几百年的道行,使之前功尽弃,搁谁谁不急眼?
马殿臣自己告诉自己沉住气,女鬼不进来我也别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装成没看见,对付到鸡鸣天亮再说,厉鬼也不可能大白天出来作祟。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前的女鬼已经进了屋,伸出两只惨白的鬼手,指甲足有三寸多长,又黑又尖,扑上前要将马殿臣掐死。
毕竟尘世相隔,活人纵然勇猛,难敌阴世之鬼,马殿臣见大事不好,容不得再犹豫了,从炕上一跃而起,抬脚踹开窗子,跳出去拔腿狂奔。
他腿上埋了蟒宝,脚下生风跑起来那叫一个快。
自从下山卖了宝棒槌得了一躺银子,马殿臣再也没跑过,腰缠万贯的财主老爷,没有用脚力的时候。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此刻发力狂奔,当真疾逾奔马,一直跑到城外,这才放缓脚步,可刚一慢下来,身后那阵阴风也到了,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厉鬼追上来了!
马殿臣不敢怠慢,足下生风双脚如飞,舍命绕城奔逃,女鬼虽然一直跟在身后,亏了马殿臣两条腿上有宝,只要他脚下不停,厉鬼也追不上他,这要是换成旁人不让女鬼给掐死,也把自己累死了。
从半夜一直跑到天亮,直等到鸡鸣破晓,背后这阵阴风才散。
马殿臣收住脚步,扶墙蹲下来“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好悬没累吐血。
家是不敢回了,身上又没带钱,无奈之下去了德隆楼,吩咐伙计给开一间上房。
别看马殿臣身上没带钱,德隆楼的伙计也认得他,都知道这位爷是大财主,不怕他赖账不还。
马殿臣住进上房,寻思如今是有家难回,暂且在这里安身,看看能否请高人除掉那个女鬼,如若不然,大不了认倒霉,不要那座宅子了,白天去把银两取出来,再上别处买个宅子,反正有的是钱。
他打定了主意,一觉睡了一整天,起来叫伙计配了几个菜,打上一壶酒,也没下楼,一个人在这屋连吃带喝,好歹填饱了肚子。
不知不觉天黑透了,正想洗把脸歇息,但听窗外阴风骤起,蜡烛仅有黄豆大小的光亮,没等他明白过来,屋门一开,那个女鬼又来了,伸出两只手上来掐马殿臣。
马殿臣也没招儿了,只好再次从窗户跳出去,这一人一鬼,一个追一个跑,又绕城转上了,又是直到鸡鸣破晓才完。
三天两天还好说,可接下来天天如此,搁谁谁受得了?天一黑这女鬼准来,马殿臣疲于奔命,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见这地方是不能待了,只能往远处逃了,可是往哪儿跑呢?他下意识地往山东老家走,白天找地方歇脚睡觉,夜里女鬼在后边追,他在前头跑,一下子跑出了上千里!
13
书要简言,且说这一天进了山东地界,马殿臣黑灯瞎火跑了一夜,眼瞅天光渐亮,身后的女鬼也不见了。
他跑得口干舌燥,又饿又累,想找个有人家的地方寻口水喝,再吃点儿东西睡上一觉,天黑之后还得逃命。
正好前边有一座破庙,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可见这是个土地庙,门前还有口井。
土地庙不同于别的庙,因为土地爷的神位不高,庙的规模不会太大,有的地方用砖垒个窑,三面砖加一个草顶子,多说半人高,供上土地爷爷、土地奶奶,能烧香就行,这就算土地庙了。
马殿臣见到的这座土地庙也不大,看年头可不少了,不知哪朝哪代造的,又没了香火,早已破败不堪。
马殿臣在庙门口喝了两瓢井水,心想: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也别挑三拣四了,想先进去歇上半天,缓过劲儿来再去找东西吃。
当下迈步往庙门走,刚走到庙门口还没等进去,从里边出来一个老道。
说是老道,岁数也不老,大约三四十岁,身穿八卦衣,足蹬水袜云履,虽然破旧倒也干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似腿上有毛病。
马殿臣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也不是打僧骂道之辈,过去见过了出家人,不说毕恭毕敬,也算有几分情面,可之前让那个行脚僧坑了一道,惹上无妄之灾,因此他对这些走江湖的和尚、老道没好感,见土地庙中走出个老道,心下十分厌恶,一抹头就要走。
可那个老道一看马殿臣,当时吃了一惊,一把将他拽住了。
马殿臣一愣,心说:这老道什么意思?想抢我?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儿起子,我这一巴掌下去,能把他拍扁了,再团乎团乎又能把他揉圆了。
刚要动手,老道却一嘴官话道:“财主爷哪里去?”
马殿臣心下暗想:我是财主爷?也对,家里是有一躺银子,无奈一节,没带出来啊!我让那个女鬼追得跟王八蛋似的,指不定哪天就让鬼掐死了,这样还叫财主爷?想必这也是个江湖术士,花言巧语来诓我,却不知马某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
如若你不来这一套,我扭头一走倒也罢了,你非跟我套近乎,那你可别怪我了,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到半夜女鬼找上门来,还不把你这杂毛老道吓死!想到这里,便跟老道进了土地庙。
二人坐下,老道掏出几块干粮,让马殿臣吃了充饥,这才说道:“贫道观阁下红光罩顶,久后必当发迹,只是你的时运还没到,因此惹上了杀身之祸。
”
俗话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人都有见面之情,心里再怎么恨,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对方出门就掉沟里,但一见了面,人家跟你一个劲儿地客气,说的都是好听的,你也不好意思发作。
马殿臣再不待见老道,也吃了人家的干粮,又听老道所言不虚,便把自己如何买了宅子、如何遇上鬼的事说了一遍。
老道听完哈哈一笑:“财主爷,你惹上的这个女鬼,换旁人对付不了,贫道除此恶鬼,却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也不用三年五载、十天半个月,只在今夜!”
马殿臣苦笑摇头,心说:我这是跑得快,侥幸活到今日,眼前这个老道,破衣邋遢,其貌不扬,居然胆敢大言不惭,今夜不让那个厉鬼掐死才怪。
但转念一想,不可以貌取人,且看他有何手段,不行再跑也来得及。
老道对马殿臣毕恭毕敬,也是作兴他,一口一个“财主爷”,找出一个大号的茶壶,抓进去两把高碎儿,把水烧开了,打开壶盖这么一沏,碎茶叶末子虽然不值钱,味道却挺香。
高碎只能沏一次,续不了水,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乡僻壤,能喝上茶就不容易,也就别挑剔了。
一人面前放一个大碗,茶闷好了往碗里一倒,先不能喝,得等漂在上边的碎茶叶末子沉下去。
马殿臣借这机会问老道:“道长,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你到时候把命搭上可不能怪我。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如何对付这个女鬼?”
老道知道马殿臣信不过自己,笑道:“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贫道手上有一张宝画,才敢说这个大话。
”
马殿臣瞧了瞧四周,心想:这老道住在土地庙,泥台上铺半领席子,枕一块砖头,过得还不如要饭的,他能有什么宝画?
老道不慌不忙从怀中抻出一个卷轴,捧到马殿臣的眼前,告诉他此画可以除鬼。
马殿臣接过卷轴一看,约有一尺来长,外观残破不堪,这东西能捉鬼?以往听人说过“纸损一千,墨损八百”,纸张至多可以传世一千年,墨迹则是八百年。
字画过了八百年,墨迹就飞了,搁上一千年,纸张也将破碎成灰。
看老道这张画可有年头了,能不能捉鬼放一边,上边的画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马殿臣把画轴放在桌上,怕用劲儿大了损及古画,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看,乃是一幅《神鹰图》,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什么人所画,画上一只金钩玉爪的白鹰,立于一棵古松上,空中风云变幻,气势森然。
马殿臣心头一凛——画得太好了!
老道见马殿臣看得入神,在一旁说道:“财主爷,你可认得画中这只鹰?”
马殿臣此时显得见识短了,莫非这白鹰还有名有姓不成?一时语塞,只等老道接着往下说。
老道说:“白羽金钩世间罕有,乃是万鹰之神,非得有仁君圣主在位,才会降下白鹰护驾。
这只鹰有多厉害呢?这么说吧,皇上老爷子头顶上的大东珠,长于寒潭千年老蚌之中,关外有给朝廷采珠的珠户,可有天大的能耐也下不了寒潭,仅有大雁下得去,还得是雁群中最厉害的头雁,一个猛子直冲潭底,连肉带珠一齐吞入腹中。
想得上等东珠,只能从头雁的腹中剖取,无奈雁阵飞得太高,弓箭鸟铳够不到,非得是一飞冲天的神鹰,可以降雁取珠。
”
马殿臣听得头头是道,也觉得这张《神鹰图》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不过再厉害也只是一张古画,如何对付厉鬼?
老道告诉马殿臣:“阁下不必担心,有贫道这张宝画在,咱们什么鬼也不用怕。
”
马殿臣半信半疑,却不好再说什么了,喝了几口茶,但觉困乏得紧,在土地爷泥像下边一躺,毕竟是跑了一夜,哪有不累的,这一觉睡了一个昏天黑地。
再一睁眼日头已经往西坠了,就见那老道正往墙上揳钉子,将《神鹰图》正对庙门挂好,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破布挡在画上。
马殿臣看老道在那儿忙活,心下暗暗称奇,此画有没有老道说得那么厉害,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
眼见天色黑了,老道又取出干粮,分给马殿臣吃了,点上一个油灯。
二人坐在土地庙中,沉住气等那个女鬼上门。
14
转眼到了定更天,土地庙中鸦雀无声,忽听得庙外阴风四起。
马殿臣身上寒毛直竖,心道一声:来了!当即纵身而起,准备穿窗而出。
他从关外跑到山东,几乎天天如此,已然习惯了。
旁边的老道手疾眼快一把将马殿臣的手腕子攥住了,让他不可轻举妄动。
马殿臣心中起急:“万一这张画对付不了女鬼,到时候再逃只怕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阴风撞开庙门,披发吐舌的女鬼一瞬间进了土地庙,伸手来掐马殿臣的脖子。
马殿臣又要跑,无奈手腕子被老道死死攥住,抽不出甩不开,不知道这老道怎么这么大手劲儿!马殿臣暗暗叫苦,急得满头是汗,心说:完了完了,想自己刀头舔血、枪林弹雨都挺过来了,好不容易挣下一躺银子,奈何无福受用,钱还没花光,人这就要没了,跟这么个破衣邋遢的老道死在一处,跟他并了骨,这叫什么命啊!
女鬼看都不看老道一眼,一伸手掐住了马殿臣的脖子。
马殿臣挣脱不开,让这两只鬼手掐得二目翻白,心说:我命休矣!正当此时,老道一抬手扯掉了画上的破布,只见《神鹰图》中的云纹中雷鸣电闪!书中代言,宝画古松上的云纹,乃是一道五雷符,千年厉鬼让这五雷符压住了也是不能再动。
忽见画中闪出一道白光,转眼收入画中,霎时间阴风散去,油灯灭而复明,土地庙中一切如初。
马殿臣打了一个寒战,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前心后背的衣服全打湿了。
老道“嘿嘿”一笑,真比夜猫子叫都难听,不过此时在马殿臣听来,却胜似仙乐一般。
那老道捧起油灯让马殿臣去看壁上的《神鹰图》。
马殿臣抬头望向《神鹰图》,不还是那张画吗?他呆立半晌不明所以,又扭头去看老道。
老道又是“嘿嘿”一笑,说道:“财主爷,您凑近了仔细观瞧!”马殿臣使劲儿揉了揉眼,凑到那张画近前,借油灯的光亮定睛细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虽然还是那张画,却和之前不一样了,画中的白鹰未动,可是爪下多了一个女人头,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正是从关外追来的女鬼!
马殿臣目瞪口呆,这才相信老道说的没错,《神鹰图》真乃一幅宝画。
从前也听说过,画中的东西活了,可以从画上下来,那叫画鼓了[9]!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叩谢老道相救之恩。
老道连忙扶住马殿臣:“快快请起,贫道命浅福薄,当不起你这一拜!”
马殿臣打见了这老道就没给什么好脸儿,如今自觉心中有愧,站起身来与老道互通名姓。
老道对马殿臣说:“贫道我姓崔,闲游三山、闷踏五岳。
”
书中代言,这崔老道可不是一般人,清末民初直至五十年代,天津卫出了四大奇人,两个走江湖的,两个穿官衣的:一是屡破奇案的水上公安“河神”郭得友;二是火神庙派出所的所长“飞毛腿”刘横顺,此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凭一双快腿追凶拿贼,据说是火神爷下界;三是骑一头黑驴走南闯北无宝不识的窦占龙;第四位便是降妖捉怪批殃榜的崔老道,民间相传他是殃神。
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单拎出来都够说一部大书,三五个月讲不完,不过并不在咱这部书内。
二人客气了一番,坐下来叙话。
马殿臣说:“崔道爷,见面以来您一口一个财主爷,我也不知道您怎么看得出我有钱,我在关外是有一座宅子,宅中存下了一躺银子,如今恶鬼已除,我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当与道长平分这一躺银子。
”
一躺银子那是好几千两,在关外买块地起一座宅子也用不了多少,尚余十之八九,马殿臣愿意和崔老道平分,绝对够意思了。
怎知崔老道摆了摆手:“贫道生来命穷,受不起荣华富贵,如若财主爷当真有酬谢之意,老道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讨要一件东西,不知财主爷舍不舍得。
”
马殿臣是山东爷们儿红脸汉子,面子最矮,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别说是一件东西,自己这条命也是人家给的,当下一拍胸脯应允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道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我马殿臣有的,必当拱手奉上,绝无二话。
”
崔老道站起身来对着马殿臣深施一礼,不慌不忙地说:“贫道不要别的,只要你腿上的两个蟒宝!”
马殿臣大惊失色,这个老道为什么知道我腿中埋了两个蟒宝?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绝无反悔之理,反正厉鬼已除,还上关外当我的员外爷去,舍了蟒宝也罢。
于是点了点头,找崔老道借了一柄短刀,当场割开腿肚子,从中掏出两个血淋淋的蟒宝,捧在手上递给崔老道。
崔老道如获至宝,双手接过来用布包好揣在怀中,又拿出药粉给马殿臣敷在刀口上,也不知这是什么灵药,伤口很快愈合不再流血了。
崔老道见马殿臣腿上的伤口已好,又说道:“壮士莫要误会,我本就是穷命,定然不会贪图你的宝贝,贪了也得不了好,我要你这对蟒宝乃是有一件头等的大事要做,但天机不可泄露,就不便相告了。
”马殿臣心说:你明明就是贪图我的宝贝,却又要找借口,说得这般好听。
不过崔老道救了他的命,而且给也给了,便不再计较。
马殿臣不放心宅中那么多银子,想尽快回到关外。
临别之际,崔老道将《神鹰图》交于马殿臣,告诉他:“物有其主,各有所归,这张古宝画是以神鹰血画成,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
老道我没有那个命,画在我手上留不住,所谓一物找一主,贫道观你面相极贵,当有王侯之份,你家里这点儿钱,跟你命中富贵相比,九牛一毛也还不如。
这《神鹰图》你带在身边必会如虎添翼。
不过有句话你要记住,纵然财过北斗,也不过吃一碗饭、睡一张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可贪得无厌,否则反祸自身,切记切记。
”说罢与马殿臣拱手而别。
马殿臣听着这话耳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那卖馄饨的老头儿也曾如此言讲,看来自己是该着要发横财。
马殿臣拜别了崔老道,心中寻思:我已经是坐拥几千两银子的大财主了,还能再发多大财?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一步一步往回走,掰手指头一数,这条路已经走了三次了。
头一次闯关东,在长白山得了一棵宝棒槌名为“凤凰单滴泪”,下山换了一袋银子,没等焐热乎便让胡子抢了;为了活命当兵吃粮上朝鲜打仗,军队遣散回来仍吃不上饭,不得不去当了吃仓讹库的地痞,好不容易混上一饭碗,禄米仓又没了;无可奈何二闯关东,挖棒槌得蟒宝,挣下一躺银子,谁发财了不买房置地?他却买了一块凶地,让这个女鬼从关外追到山东,多亏土地庙得遇崔老道,宝画《神鹰图》灭了女鬼。
这几年真可以说是三起三落,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回到关外,有宅子有银子,以后也该享福了吧?
那位说:“马殿臣想对了吗?”必定是不对,想对了他也当不上金王了。
前边说过,咱这段书叫“马殿臣三闯关东”,欲知马殿臣这第三次闯关东如何成了土匪、如何当的金王,且听下回分解。
[1]打八岔,天津方言,指没正式职业,干临时的杂活儿。
[2]趟子,此处为量词,行、垄。
[3]尖局:此处指真的。
[4]腥:此处指假的。
[5]片儿:此处指钱。
[6]抹盘儿:此处指丢脸。
[7]杵头子:此处指钱。
[8]懊糟:东北方言,指烦心。
[9]画鼓了:此处指将一张画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