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3/3)
道:“初生的小鸡,第一眼看到会动的,就以为是妈妈,以后也总是死心眼地跟着人家走。
”
阳光正射过来,虞敏微笑着眯起眼睛。
却不说话,顾东西回头看她,静静两行泪水淌在脸上。
“怎么?哪儿不舒服?”
虞敏笑着挥袖拭眼睛:“没有,没有。
”
顾东西拧着眉头看她:“信得过大哥,就说句实话。
”
更多的眼泪纷纷落下,虞敏低下头去:“那分明是我嘛,也不管认没认错,只知道一味死心眼地,走下去……”
风过林梢,这一树哗啦啦响的叶子啊。
14
寒尽暑来,靓靓的小贝牙,一颗颗地长了满口,都能啃玉米吃了。
虞敏没闲着,孩子有顾妈妈带,她先是帮顾东西搞土产出口的朋友翻译资料,年初又说服顾东西自己干,有单子,有货源,语言沟通不成问题,一开始就很顺。
有时加班到深夜,虞敏耗在电脑前,顾东西帮不上忙,只能买了夜宵,打着呵欠陪到底。
终于完工,虞敏笑眯眯地说:“老板恭喜,这一单你又赚大了。
”
顾东西端过一碗莲子雪耳汤给她:“我只要你不这么辛苦就好,赚大赚小又怎样。
”
“我欠你的啊,白吃白住不要钱啊?”虞敏俏皮地说。
顾东西直看她,熬夜的布着血丝的眼睛,好一阵不语,忽然叹了气,站起来,大手掌轻轻拍一下电脑台:“是我欠你的。
”
虞敏突然不敢作声了,低头良久,看见顾东西那双旧皮鞋,才道:“我给你买双鞋吧。
”
其实这样下去也好,日子简单宁静,有些人有些事情,眼不见,思不寻,也慢慢沉下去了,好像。
10月秋交会,是顾东西的公司第一次参展,虞敏得去。
下了车她就变得有点沉默,还是流花车站,还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啊,那年的气味和痛好像又扑面涌来,她匆匆扶住顾东西的臂:“我晕车了。
”
展销会挺顺利的,展位虽然有点偏,但虞敏聪明,略施促销小技巧,就把各路客商引来了。
第五天,近尾声,展品大甩卖,过来很多人。
碰到熟人了,这世界本来就小,那个举着钱高声喊着“Miss虞,Miss虞,真的是你啊”的女人,不是康蓓吗?
康蓓挤到她跟前,一口气地说:“你说有多巧,刚刚我在二号厅看见颜峻他抓着我的手臂一个劲地打听你,没想到,一转身你竟然在这儿!”
千百种滋味争先恐后地爬上心头,虞敏无暇遍尝。
转眼,好像周围的人和声都一拥退下,退出干净的一圈。
她的眼神茫然急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理,只拨开人丛,直直朝二号厅奔去。
颜峻风神潇洒依旧,穿着摄影背心,挎着相机包,微笑的眼神里有一点点狡黠。
奇怪自己的平静,虞敏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悄然挨近了他身侧,吸了口气,轻轻地唤出他的名字。
颜峻回头,脸上的惊诧瞬息变成狂喜,他不说话,一把搂过她,好大的劲,然而他更使劲地抱紧她。
她透不过气,只好稍稍把头偏斜一点,在他臂弯的缝隙里,她看见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着顾东西的那双新皮鞋,那双突然刹住的、定定的、怔怔的新皮鞋。
15
日子转了一个圈,仿佛又回到原地。
虞敏攀着阳台的栏杆,等颜峻回来吃饭,这间公寓的小阳台像极了从前的宿舍,攀着的感觉也像,看金红色的落日一点点地沉下去,等不到头似的。
不同的是有了靓靓,小女孩在厅里玩芭比娃娃,她给它换上红色的晚礼服,等王子赴宴的汽车。
离开顾家,着实让心里难过了好久,每个人都是。
还没走的时候,顾妈妈每每说着话就流出泪,抱着靓靓不松手。
走的那天,找不到手提包,是燕子藏了,扁着嘴死也不肯说放哪儿了,惹得顾东西发火,抬手就是一巴掌。
那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孩子哭了,他也哭了,最后大家都抱着头哭了。
其实虞敏问过他:“大哥,你说我该回去吗?”
男人寂落落地看她:“我知道我没本事留你,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什么我都愿意。
”
虞敏低了头:“欠你太多了,可是这辈子,我没法给得完整,所以不给。
大哥,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一半,我不甘心,只能走到底,回不了头了。
”
顾东西凄然一笑:“我何尝不是?”
虞敏默然。
车要开的时候,顾东西把靓靓抱上车,亲亲她的脸蛋。
然后他转身握住了虞敏的手,她纤弱的手被那双大巴掌合握起来,厚实温暖又绵软的手掌,像一间安稳的屋子。
“什么时候需要我,只要一个电话。
”他顿顿,“不管在哪儿,我都到!”
虞敏酸楚地说:“说不定有天走投无路,只好回来……”
“那我等!”他依依地再看她一眼,突然松开手,背脊直直的,大踏着步走了。
靓靓在屋里喊:“妈咪,我肚子都瘪瘪了,我们不等叔叔好吧?”
父女俩第一次见,颜峻蹲下来,眼睛亮亮地瞅着靓靓:“嗨,小姑娘,你怎么长得这么像我啊?”
靓靓认生,扁着嘴看妈妈。
虞敏嗔道:“哪家的孩子不像爸爸?”
颜峻用指头勾勾小孩的鼻子:“真有趣,我没干什么,白得了个这么大的孩子,生命真有趣,真奇妙!”
虞敏冷笑不语,孩子一生下就这么大了,省却种种琐细烦恼过程,他当然觉得有趣。
靓靓叫颜峻叔叔,虞敏不安,颜峻却说这样好,当人家爸爸,好严重,需要时间转弯,先这么叫着吧。
先这么叫着?那是他亲生的女儿,他宁愿她叫叔叔?
虞敏不舒服,一直不舒服。
一切都没改变,他偶尔回来,和孩子玩,和她温存,把剩菜吃光,留些钱在冰箱上,但这里只是他经过的无数小站中的一个,也许停的时间多些,但不是终点。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他还没来。
16
昨晚颜峻留在她这儿,早上犹自酣睡,虞敏把他的外套挂好,钱夹的边角露出来,她打开,和以前一样,拉链的暗层里,藏着一个浅红色的安全套。
她的心有点忡忡,便分外留了意。
她们母女吃了晚饭,靓靓洗完澡的时候,颜峻才来。
喝了点酒,脸庞微红,臭醺醺地要抱靓靓。
“先洗个澡吧。
”虞敏不动声色地。
浴室的水哗啦啦响,她马上去寻他的钱夹,急急地翻出来,拉开拉链,里里外外地拨拉,没有。
早上那只浅红色的安全套,果然不见了,如她料想。
她把钱夹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给靓靓讲睡前故事。
“靓靓,咱们今天关灯躺在床上讲好吗?”
“我要看着图画讲。
”
“关灯讲吧,好女儿,就这一回。
”
讲完故事,靓靓静下去,想是睡着了。
虞敏一动不动躺着,像个死人。
良久,她极轻微地抽一下鼻子,冷不防靓靓胖胖的小手摸上她的脸。
“妈咪,叔叔气你哭了。
”
她轻轻把女儿搂在怀里,软软胖胖香香的小身体,笑着说:“没有啊,是我自己气自己。
”
靓靓道:“谁要是气你哭,我就恼死他,不跟他说话。
”
小女孩懂得保护母亲了,虞敏感慨里一些欣慰,快三岁半了,别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屋外洗了澡的颜峻在轻松地哼着歌。
那晚他们吵起来,说来是为了靓靓。
靓靓三岁半,还没有入户口,没有户口,就上不了幼儿园,以后小学中学大学,怎么办?
“我是不结婚的,这么多年,你该知道得很清楚。
”
“那靓靓呢?她就永远是黑户口,永远不上学吗?”
“我也爱靓靓,我也会养她,但我不能因为这,就放弃我的人生。
”
“那我们的呢?我们的人生呢?”
“虞敏你该知道,每个人只能为自己负责。
别逼我,能给的我会给。
”
“你能给什么?”虞敏喊着,“你什么都不能给!”
颜峻不作声,只换了衣服开门而去。
她跌坐在沙发上,屋子里沉沉的灯。
17
吵架很伤人的,就像蜜蜂万不得已蜇人,自己也要丧生。
有两个星期颜峻都没来,这一套虞敏太熟,但是她再没当年的耐心,她开始怀疑自己回来,自己回来的自信,凭什么自信?
新工作是出版社的外文编辑,下个月上班,靓靓怎么办,找人带当然可以,但是这小女孩不同了,她整天磨妈妈买一只有米老鼠的书包,买回来,她把宝贝家当一样一样放进去,背在肩上照镜子臭美。
附近有一家幼儿园叫蓓蕾,每天早上出操,靓靓都吵着要去看,矮矮的小人儿抓着幼儿园的铁栏杆,看得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虞敏难过极了。
这更让她痛下决心,为孩子、为自己,她得要个说法。
6月了,颜峻出游的时间又到了,他找楼下干中介的老梁订了部二手的三菱。
这天老梁把车开回来,上来送钥匙。
“颜峻不在啊,那小虞你跟他说,刹车有个零件要换,估计20公里以内都没问题,不过安全第一,最好你让他马上换。
”
虞敏应了,颜峻刚巧打电话说过来。
“车送来了吧。
”他兴冲冲地提着背囊进门,抓起桌子上的钥匙,“今天天气好,咱们三个去远足怎么样,马上收拾东西,咦,靓靓呢?”
“在楼下黄阿姨那儿。
”
“愣着干吗?收拾东西去啊。
”
“颜峻,我必须和你谈谈。
”
“呵,干吗这么严肃?如果是老问题,就算了,今天天气好极了,别动气。
”
“我不是求你,而是你应该,给我们个名分。
”
“名分这个词,呵呵,虞敏,告诉我,名分有什么用,绑在一起到死有什么用,能保证什么,爱情还是幸福?”
“我不管!五年,五年你知道吗,我的人生搞成这样,我问你要过什么,现在你不该给我一个结果?!”
“其实,五年的时间,可以领略多少活着的有趣,我从不限制你,错在你自己总是放不开!”
“你够了!你逍遥自在四方,自私自利不负责任没心没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受的苦你何曾体谅哪怕一点点。
”虞敏声泪俱下,“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爱的男人,一辈子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
“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呵,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还是这种想法?”
“对对对,一辈子一个男人绑在一起到老到死!每个女人都会这样想!”
“对不起,错的是,我不是你找的那个人。
”他把背囊挎上左肩。
“不许走,你还想走到哪里?”虞敏急急地拉住他。
“我说过我的脚停不下来。
”
“哼,没有停不下来的脚,有时候我真想砍了你的脚。
”
颜峻奇异地望她一眼,这不是他认识的虞敏,那个温柔雅静恬淡即使有些死心眼,但永远善解人意的虞敏。
他硬硬地答:“等你砍了我的脚再说吧。
”
“靓靓要上学!求你为她想想!”虞敏追上去。
颜峻已经一溜地下到二楼了。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到阳台上唤他,他漠然地上车,发动车子,眼皮抬都不抬。
她停住呼唤,怨毒地看着他绝尘远去。
18
颜峻的车子在琴线山道10公里的转弯处翻下。
虞敏赶到医院,腿软得像草。
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笑着舒了口气:“他命大,从那么高的崖翻下来,都没事,不过左腿骨折,可能以后会有点跛。
”
虞敏闭上眼睛,整个人松懈下来,奇怪心里竟有点失落。
颜峻裹在白纱布里,可他还是远远地就朝虞敏伸出了手。
虞敏忙心疼地握住他的手。
“如果上帝要,原来他能这么容易拿走我。
”颜峻哽咽了喉咙,他想用手背擦一下眼睛,牵动了输液管上下摇曳,“最后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最放不下的……”
“是谁?”虞敏期待地问道。
“我在想靓靓。
完了,如果我死了,她怎么入户口上学啊?”
虞敏眼泪盈盈地看他。
“还有,一直没告诉你,我给靓靓存了点钱,你怀她的时候就开的户头。
”
虞敏咬住唇,一颗眼泪直掉下来。
“还有,我的保险单,受益人填的是你。
”
虞敏按捺不住,伏在他臂上哭了起来。
“是不是上天都在警告我?”颜峻喃喃地,“停下来好好过日子。
”
夏天的早晨,公寓面前的草坪绿得逼人眼。
活着真好,然而活着不是件可以放肆无忌的事情,生命的转折有时候只是一瞬,或者一线。
颜峻显然有些改变,这改变终于来了。
他已经走得很好了,除了左腿有点跛,虞敏拉颜峻坐下,给他擦擦汗:“歇歇吧,不能走太多。
”
“是啊,我只好在你面前停下来。
”颜峻一语双关地笑着。
虞敏不应。
楼下的老梁去上班,远远地喊过来:“哎哟颜峻,我不是叫小虞告诉你那个刹车的零件要换,只能将就20公里吗,你是不是没换?”
颜峻怔怔,马上说:“是我大意,下次不敢了。
”
老梁唠叨着走了,颜峻抬头笑嘻嘻地看了虞敏一眼。
“那天我……”虞敏不安地嗫嚅着。
颜峻握了握她的手,冰凉而干涩。
他又记起多年前那个夏天,那个白衣飘然的虞敏,那温凉柔软的指尖,不觉心头一阵怆然,他笑笑:“不要紧。
”
风一阵一阵地吹到脸上,很凉爽,有成群的大雁飞过,在淡蓝色的天空。
“IQ抢答,天高任鸟飞,你说哪一种鸟不能像它们一样飞?”颜峻目送着那群鸟。
虞敏疑惑地看他,却不回答。
“答案是,跛了脚的青鸟。
呵呵。
”
虞敏面有不悦。
“好好,这次是个正经问题,你说,一个跛脚的新郎能抱得起你吗?”颜峻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虞敏道。
“一个跛脚的新郎,有抱起你的力气吗?你知道花车来的时候,还有什么进洞房啊什么的,众目睽睽地要这一套……”
虞敏笑着止住急涌到眼角的泪:“那我最好先减一下肥。
”
“那我只好加强锻炼了。
”颜峻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满腔的情绪此起彼伏、上下奔突。
虞敏坐不住了,她掏出电话,打给谁呢,她随便地按了康蓓的手机。
康蓓还在睡,声音迷迷糊糊的。
“康蓓,颜峻刚才向我求婚……”
“什么啊?”
“颜峻刚才向我求婚,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不放弃,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那边沉默不语。
“他肯为我停下来,我能留住他。
”
“恭喜你,虞老师,我没想到你那么爱他,终于让你等到,大团圆结局!”
虞敏微笑着关上电话,靓靓抓了只瓢虫,摊开手心让妈妈看。
“其实我有那么爱他吗?”虞敏的笑容突然收住,“但是我这么死心眼……”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我买米老鼠书包,非要那个不可,妈咪也说我死心眼。
”靓靓牙尖嘴利。
虞敏轻轻掐掐她的脸蛋。
19
这天晚上顾东西打电话来。
龙眼收成很好,成箩成箩等着靓靓来吃,妈妈想你,燕子想你,我也……反正我们等你,你什么时候来?你来吗?
让我想想。
那你好好想想,再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挂上电话,虞敏把灯关了。
靓靓睡了,颜峻在新房子忙,难得她一个人,一刻,完全是自己的。
月亮很好,银子似的照得她全身透明。
她要好好睡觉,好好地香香地睡一大觉,做梦也好,不做更好。
她什么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