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2/3)
钢琴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扰醒了他。
红妮一边上菜一边说:“云姐的小孩又在练琴了,好好的曲子,就这么让他一块一块宰割了。
”
石头仰头望望,琴声很近,就好像在头顶上。
“你说我能忘记你吗?”红妮忽然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这钢琴就在我脑袋里,每次听,我都想起你。
小学毕业晚会上,你弹肖邦的《离别曲》,听得人掉泪。
”
石头有些迷惘,只是淡淡地笑。
红妮叹着气牵了他一只手,他的手指洁白纤长:“天生的弹琴的手,不是吗?”
石头不自然地合起手指:“好久不弹了,手生了,忘得差不多了。
”
红妮无奈又宽容地笑笑:“好吧,你也饿了,吃饭吧。
”
屋子黑着,只餐厅一个大橘子灯,红融融的一团温暖。
晚餐很可口,胃离心最近,一块儿吃了一顿好饭,好像两人已经很熟了,两个熟人,小学同学重逢,本来不是这样吗?
红妮在厨房洗碗,水声响亮,石头悠闲地在屋里转悠,鞋柜顶上一个钱夹,随意地敞着,几张百元钞票晒在上面,很耀眼。
他感觉手指有些热,很热,慢慢走近,把那钱夹起来,一张一张地端详,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然后,他一张一张原样放回去,尽量不动声色。
走的时候好像无意地,他提醒红妮:“钱得放好啊,看你随随便便往那儿一晾!”
红妮笑着推他一下:“怕什么,你还能偷我的啊!”
4
那晚红妮没问她亲戚离婚的事,石头也没主动提,怕她问,又有些怅恼她不问,又不知她以后会不会问。
隔天,他又顺便在法律书店偷了本婚姻法的专著,其实这种书,看下去也能看出点意思来,虽然那天搭档油条仔揶揄他道:“还学法呢,学法也得先学刑法,以后进宫了,至少知道判几年。
”
以后的事情,是他不想的,今天往往来不及想,只好单单想明天,最多想想下星期,都觉得远得玄了。
可是日子多了红妮,就多了许多想头,如豆子上一夜长起的芽,嫩细洁白的,干净得无辜得,让他心软。
红妮又叫他去吃饭:“同乡刚送来的大海虾,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来帮帮我好吗?”
她是个多妥帖的人,明明自己请客,却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亏欠。
上楼梯的时候,后面一个中年女人跟上来,扭头看看他,见他停在红妮门口,突然站住,脸上开了朵花儿似的笑了:“先生,你是红妮的朋友吧,我是她邻居,住楼上的,云姐。
”
石头笑笑。
“哎你懂电器吗,我家的那套山水音响不知怎么给小孩鼓捣坏了,你帮我看看行吗?”云姐笑着。
这时红妮开门来,亲昵地推推他:“男人干的活儿,你去帮云姐看看。
”
石头只得跟了上去,音响没什么,想是遥控器按错了,他也懂不了多少,胡乱按了几下,倒好了。
云姐笑得更殷勤了,连声说谢,又张罗倒水,嘴里不停歇地闲扯下去,什么音响虽然不错但难买到正版CD,主要为了培养小孩的音乐素养买的,你是红妮的男朋友啊,认识多久了,干什么的,律师啊,真是人才,又这么帅,什么你要走了,喝杯水嘛,真谢谢你,有空来玩啊,别客气啊。
石头好不容易逃下来,红妮背靠在门口,扎着豆青色的围裙,笑眯眯地等他。
这次石头自然多了,他可以自觉地出入厨房拿碗筷,从冰箱里拎出啤酒,一边按电视频道一边用牙齿咬开瓶盖。
白灼海虾很鲜美,啤酒的作用,红妮也两颊灼灼,她红着桃花似的眼皮,歪着头看他:“周明,你那位肯定比我漂亮多了。
”
石头笑一声:“我那位,我那位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
红妮打他的手背:“骗我吧,你以为我信?”
“真的没有。
”石头连连赌咒。
“我也没有。
”红妮低下头,“我连段恋爱也没有,我爱的男人不爱我。
”
石头脸热了:“可不能这么讲,我就觉得你不错。
”
“可又是哄着我玩呢。
”红妮深深看他一眼,笑容转瞬落下,红红的眼皮已经兜满了泪似的。
她又满满喝了一杯酒,仰着头,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那天,你穿着白衣服,蓝裤子,黑色的钢琴,肖邦的《离别曲》。
我抱着鲜花,不敢上台送给你,因为我哭了,哭得好难看,胭脂全花了。
你从我身边走过,一眼也没有看过来,一眼也没有。
”
她一笑,笑出了泪花:“那以后,我就完了,得不到你那一眼,我宁愿谁也不要,一个人到死……”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红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醉了,轻得像个纸鸢,栽进石头怀里。
石头抱着她,抱着她的柔弱和暖,眼泪和香,他不禁低声地连道:“我也喜欢你,真的。
”像哄一个要睡觉的孩子。
“骗我的吧?”她喃喃地梦中的语气。
“不骗你,我发誓,如果我骗你……”他突然顿住,惊骇了一下。
然而她已经睡着了,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脸庞上酒意与泪痕,委屈的,可爱的。
石头抱着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手臂还依在他颈上,怕他走。
低头看,她睡得沉,这么安然,放心,仰仗,相信,这么乖。
他感动着,这感动赢了许多冲动,于是这晚很美好,很安详。
他就这么抱了她一夜,不忍心放下,怕惊动她,也舍不得,抱得两臂和脖子都麻了,抱得他和她的呼吸体温都彼此均一了,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粉红的虾壳散在餐桌上,连狼藉都是鲜艳而迷乱的。
5
石头知道自己是疯了,他想学钢琴。
还有两周是红妮的生日,他打算了多次,送她一件贵的首饰,最好是把那个曲子亲自弹给她听,虽然她没要求过,但她一定是想重温的。
钢琴,楼上的云姐有,可以借用一会儿,想象红妮坐在阳台的白色摇椅上,琴声从他的手指流出,从她头上淌下来。
他找到一家钢琴培训班,这座红色的小楼四处都是婉转的琴声。
他贸贸然闯进一间琴室,钢琴教师是个扎着马尾的男人,还有几个七八岁的琴童。
“我想学弹琴,我想学肖邦的《离别曲》。
”石头说,他的语气因为急切而忘了讲究。
钢琴教师并不觉得突然:“以前弹过吗?”
石头摇头。
钢琴教师笑了:“你先过来,摸摸琴。
”
石头走过去。
“你能告诉我,C音在哪里吗?”
“不知道,好,那你听我弹这个音,是什么?”
“也不知道,好,你知道肖邦,还知道《离别曲》,那你想花多少时间学。
”
“两个星期?哈哈。
”钢琴教师乐不可支地摇晃着身子,他笑起来像个女人,“一个月你能弹《致爱丽斯》就不错了,还肖邦……”
几个孩子也在老师的感染下疯狂地笑起来。
钢琴教师不在意石头阴沉的脸,拉开一旁的抽屉,摸出一张表格,抽屉很满,手机和提包都塞在里面,推了几下才推上。
“有志不在年高,先填个表,回头给我。
”说完钢琴教师转过头欢快地喊,“孩子们,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到茶点室吃点水果,这个主意好不好?”
他们嘻嘻哈哈地拥出去,琴室静下来,石头捻着那张表格,捻得心都有点疼了,终于他决然地把表格团成个纸球,流畅地抛出窗子。
他拉开抽屉,动作轻巧敏捷。
红妮的生日越来越近了,他每天只为这事忙。
他给红妮定做了条白金项链,坠子是自己设计的,画了一个晚上,一颗绕着星子的心,小小的心,更小的星子。
嫌工匠造得不够细致,来来去去又改了几次,又赔了些工钱、时间、好话,最后脾气收不住,还险些动了手。
他一心一意地想一个女人快乐,他在这念头里也高昂得快乐着。
但还是有些不足,那支赋有意义的钢琴曲,他怀着遗憾又有点冒险的兴奋,推开音像城的玻璃门,肖邦最贵的那张原装进口CD,要三百多块,他要了。
是付钱买的,其实他完全可以偷,但那样会消解这礼物的神圣感,等店员打单,收银,消磁,从口袋里掏钱包,付钱,找零,拎着轻飘飘的包装袋走出来,两边的防盗门屁都没放一个——光明正大买的,为她,他觉得很自豪。
他在憧憬钢琴曲从红妮头上淌下的情景。
云姐的那套山水音响也不错,他想。
6
石头喜欢这女人惊喜的样子,他笑眯眯地欣赏着她慌乱得有些笨拙的快乐。
红妮捧着玫瑰花,沉甸甸的一大扎,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去接生日蛋糕。
再看石头打开红色锦盒,把那根白金项链轻轻地拴在食指上悬起她瞧,她只会笑,也只能笑,笑得和玫瑰花一样绚烂。
“你来,坐下,我给你戴上。
”石头把她轻轻按在阳台的摇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