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看不下去了,当头就是一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跟我装没意思。
” 叶春好低声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话我。
” 然后她就带着这么一脸古怪笑容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泪:“我刚从医院回来,觉着那地方大概是有细菌,所以上楼去换了一身衣裳。
家里现在没别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张嘉田刚要答应,可是随即反应过来:“咱们两个出门,行吗?” 他自己光棍一条,是无所谓,可是怕连累了叶春好。
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地退了,没了。
“怎样都是不行的啊。
”她淡淡地说,不带情绪,“单是我们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已经不行了。
”说完这话,她挪着小步,稳稳地、慢慢地向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又嘀咕道,“怎样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来都是镇定理智的,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是天然地带着一点大将之风,当初家破人散的时候,她吓得直哭,可也没哭得走了样,所以张嘉田看了她这个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点发慌,怀疑她是让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
转身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问,只说:“我陪你,咱们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张嘉田不带随从,只让一名汽车夫开汽车载了自己和叶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园去。
这时候天还大亮着,他赁了一只小船,带着叶春好坐了上去。
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先是静静地坐着,及至张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荫底下了,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月能和同学到这儿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 张嘉田没正经上过学,体会不到她所说的这种快乐,也没有闲情逸致陪她抚今思昔,直接便问:“雷一鸣是怎么回事?你们结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厌旧了?”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
“二哥。
”她说,“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赌一次,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赢。
”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纪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个美男子,对我又痴情,还是有权有势的督理大人,怎么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选,就嫁了他。
” 将小阳伞收拢起来,她伸出伞尖轻轻去打船旁的荷叶,不看人,对着那半开的荷花说话,“我对他又有真心,又有贪心。
” 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张嘉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有点官迷。
成了他的太太之后,我沾了他的光,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钱和权力,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 张嘉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人闲不住。
原来你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我当时心里还奇怪,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爱玩,专门和那帮老爷们儿抢差事干。
但这也不算毛病,一个人勤快要强,哪能算是坏事?况且,你再官迷也迷不过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当帮办了,差点儿乐昏过去。
” “所以……”叶春好收回了小阳伞,重新撑了开,“是我自己要赌一把,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怨的。
二哥,你放心,我想得开。
” 这话让她说得心平气和,张嘉田听在耳中,几乎要信以为真,直到他看见她那两只手是如何紧张地握着伞柄——握得关节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毕生力气都运到了周身,拼了命地控制着表情与声音,拼了命地要做出那云淡风轻的假象。
于是他猛地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简直想指着她的鼻子骂人。
手指蜷起来,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还对我装相?我对你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也不图你什么,你干什么和我这样生分?我不是雷一鸣,我不看你这张假脸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心里话,你就别说,我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叶春好俯下身去,整个地躲进了那阳伞下。
张嘉田怒视了她片刻,怀疑她还当自己是个小混混,还以为自己是要乘虚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这么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帮办,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下三烂,非得盯着人家的老婆不放?难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么地有出息吗?他是多么地“英雄出少年”吗? 骄阳照射着他,他岿然不动,忘记了划动小船追寻阴凉。
不知这样注视了那把阳伞多久,他忽然也弯下了腰:“春好?”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
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
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地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地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四)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地大哭了一场。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地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
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屣——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
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
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
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地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
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
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地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
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便越加努力地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
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
”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
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脂抹粉地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
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地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
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叶春好往后一躲:“没事。
”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打你了?他……他妈的往你脑袋上打?” 叶春好叹了口气:“因为那件事情……我在书房里和他吵起来,他发起脾气,乱抓了东西往我身上扔,我躲不及,被镇纸打了一下。
” “那你怎么走路也不利索了?胯骨也让镇纸砸了?” 叶春好垂下头,抬手把头发理了理:“他闹完了,就要走。
我堵着门不放他,他就踹了我一脚。
我本以为没事,可是过了一天一夜,还是疼得走不成路,今天才去了医院。
医生给我拍了X光片,说是骨头没事,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 张嘉田看着她,忽然问道:“春好,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
绝望悲哀的情绪伴着热泪,被她哭了出去,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很久很久没有占据上风了,自从她爱上了雷督理之后,理智便被她从脑海中驱逐出境。
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她不但不识了雷督理的真面目,甚至也不识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她的鼻音很重,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他是个疯子。
” 把合拢了的小阳伞横撂在膝盖上,她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眼角是粉红的,嘴唇是鲜红的,痛哭过后,她给自己哭出了一脸古怪的妆容,像是扫了胭脂,改头换面地重新登了场:“二哥,事到如今,我念着夫妻情分,依然不愿对他多做褒贬。
只是你如今作为他手下正当红的人,记得千万不要以常理去揣度他的心思,他不是讲道理的人。
你也不要想着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便气不过,要替我向他讨个公道来。
你既是当了帮办,就把这个帮办做好,你手下既是有了队伍,就把那队伍壮大起来。
自己有了力量和底气,才能活得体面,活得自在。
这个道理,我原本是懂的,后来自己昏了头,把它丢在了一旁,如今吃了亏,才重新把这话又想了起来。
” 张嘉田连连地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
我……我听你的话。
” 叶春好扭头环顾了四周,又道:“不该让你陪我出来的,我今天一时冲动,有点冒失了。
”说到这里,她把阳伞重新撑了开,遮挡了自己,“二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在宇霆面前,你一定不要提我。
他若是说起了我的什么事情,你不要听,也不要关心。
他的眼睛很毒,无中还要生出有来,何况——”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言语是犹豫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张嘉田,却是锐利坚定:“你的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
你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冲撞了他,毁了前程,那你就不算是个好男子汉,我也还是看不起你。
” 张嘉田这回没让叶春好多费口舌。
叶春好哭过一场便能还阳,他这“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当然也要明白事理。
不但明白,还得斩钉截铁地明白,她有的心胸气概,他也一定要有。
“你放心。
”他告诉叶春好,“你也记住,你能跟他过,你就过,我不管,我也不拦着;可你哪天要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二哥。
你是没娘家,可你还有我。
” 叶春好眼中的泪彻底干了。
对着张嘉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并没有找他的打算。
她谁也不找。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干吗总想着找靠山?不必,不用。
雷一鸣不爱她了,她也能照样地活。
她原本就曾想过终身独身,原本就曾准备过做一辈子老姑娘。
如今纵是被雷一鸣抛弃了,也无非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原点。
那也没什么可怕。
叶春好弃船、上岸、回家去。
并不是要回了家继续哭,是要回家继续过日子去——或者说,是回家继续活着去。
张嘉田不是很了解女性,他看叶春好似乎是憋了一股子心劲儿,便怀疑她也许会离家出走,也学那个玛丽冯,和雷督理闹一次离婚。
然而两人在临分手前又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发现叶春好完全没那个意思。
叶春好比不得玛丽冯,没有外交世家的娘家,没有英国、美国的朋友,她若是跑去向雷督理提出离婚,以雷督理现在对她的态度,所得的回答很有可能是一顿拳脚。
与其如此,她索性不走玛丽冯的那条路线。
雷督理许她继续做督理太太,那么她就把这个太太当下去,将来前景如何,她见机行事便是了。
况且,让她乖乖地拱手让贤,把“督理太太”的位置让给林子枫的妹妹,她也不甘心。
如果雷督理看上的女人是白雪峰他二姐,她兴许还不会这么恨。
她又有心劲儿,又知道爱恨,腰背也挺直了,眼睛里也有光了,张嘉田看在眼中,一颗心便落回了原位。
他知道叶春好是个很“稳”的性子,这样性情的女人,信得过,靠得住,得妻如此,乃是那丈夫的福气。
目送着叶春好在公园门口坐上洋车远去了,他还在掂量着这件事,心思分了阴阳两面,阳的一面,是盼着雷督理回心转意,让叶春好得几天好日子过;阴的一面,是希望雷督理和她彻底闹掰,把她休了。
把她休了,他兴许还有机会捡个剩。
督理不要的女人,帮办捡着娶了,不算丢人。
谁要是想嘲笑,谁就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