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我妹妹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 白雪峰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我哪儿知道。
林子枫抽完了一根烟,整个人像踩在了钉板上,不停地只是动。
忽然间地,他又冲回了产房。
在产房里,他守着林胜男,一直守到了天黑,又守到了天明。
林胜男在长久地咬牙切齿之后,五官已经走了形状,阖目昏睡的时候,也有了一种狰狞相。
天亮之后,她醒了过来,转动眼珠看见了哥哥,她将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
林子枫先是望着她发愣,然后才读懂了她的唇语——她发不出声音了。
她说的是两个字:“宇霆。
” “在路上呢。
”他柔声答道,“从青岛到北京,也是很远的路,火车也得走一阵子啊!” 林胜男听到这里,似乎也深以为然,重新闭了眼睛。
一个小时之后,她再次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因为阵痛卷土重来,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样了,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口中发出“嗬嗬”怪声,身下则是漫开了温暖的鲜血与羊水。
产婆和看护妇一拥而上,开始动手接生,林子枫则是再次退出了产房——站了没有一分钟,他忍无可忍了似的,一推门又进了去。
进去之后不过一分钟,他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
一眼瞧见院子里的白雪峰,他走腔变调地叫道:“老白,情况不大好,你快预备汽车,我送胜男去医院!” 白雪峰听了这话,当即转身往院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太太要上医院,快把汽车开出来!” 林胜男年纪尚小,发育未全,骨盆狭窄,兼之胎位不正,又忽然地大出血,让日本产婆也束手无策。
及至汽车把她送进外国医院里时,她腹中的羊水也将要流干了。
若是放在过去,她这便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但林子枫听了那产婆的建议,让洋医生立刻对林胜男实施了剖腹术。
白雪峰跟着来了,听闻那洋医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开,吓得毛骨悚然——他活了将近三十年,没听说谁家媳妇生孩子,是要开膛破肚的。
难得有产妇家属这样痛快地同意手术,那洋医生也不耽搁,立刻就让看护妇把林胜男推进了手术室。
林子枫惶惶然地站在走廊里,也不知道妹妹活着进了去,还有没有命出来再见自己一面。
心中回想起前尘旧事,他再看看自己身边——自己身边,就只站着一个白雪峰。
忽然间地,他明白了什么叫作“欲哭无泪”。
手术室门外的小灯亮了许久,终于灭了。
林子枫知道那灯灭的含义,立刻向前迈了两步。
果然,手术室的大门开了,看护妇推出了病床上的林胜男。
林胜男还活着,然而整个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层薄薄的黄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她微微张着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牙。
她活着,可是从她腹中取出来的婴儿,却是已经死了。
林子枫怔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盯着妹妹,心里也想跟随上她,然而双脚像是长在了地上,死活迈不动步子。
走廊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音,白雪峰闻声望去,忽然兴奋起来:“大帅来了!” 林子枫慢慢地扭过头去,在一队便衣卫士之中,看见了雷督理的影子。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几乎是连走带跑地冲到了手术室门口。
见了林子枫,他第一句话便是:“胜男生了?” 林子枫看着他,脚抬不起,话也说不出。
而雷督理睁大了两只眼睛,显然是很亢奋:“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子枫依旧是一言不能发,于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声音很低,是个报告噩耗的语气:“回大帅的话,孩子……没活。
” 雷督理扭头望向了白雪峰:“没活?死了?”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雷督理转身望去,看见一名看护妇用白瓷盆端出了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小东西有头有四肢,正是个首尾俱全的小人儿。
白雪峰低了头不敢看,雷督理却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细地瞧了半天。
瞧过之后,他直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是个儿子。
” 话音落下,他又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很痛:“瞧着也不缺少什么,怎么会没活呢?” 白雪峰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也不敢接。
这时,林子枫忽然开了口:“大帅瞧瞧胜男吧!胜男难产了一天两夜,差一点就死了。
医生剖开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 雷督理似乎是根本没留意林子枫的话,单是唉声叹气——他真的是难过,比当不上巡阅使还难过。
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 可惜了,那孩子已经长得要什么有什么,如果能活的话,一定会是个挺好的小孩。
可惜了,太可惜了!这是一件让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难过的事情,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林胜男呢? 雷督理终究还是进了病房,看了林胜男一眼。
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林胜男依然昏睡着,他看过之后,又“唉”了一声,回头问林子枫:“如果早一点送进医院进行手术,孩子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吧?” 林子枫摇了头:“不知道。
” 雷督理见林子枫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转身又去质问白雪峰:“你们怎么不早点送她进医院?” 白雪峰张口结舌——谁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实实地在家生孩子?无缘无故地,谁能想到要送她上医院呢?况且他已经给她找来了北京城里最贵的东洋产婆——总理家的三个小少爷,可都是那婆子给接生的。
雷督理没有得到回答,倒也没再迁怒于旁人,单是向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壁,又连着叹了几口气。
他此时真是沮丧透了——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当不上父亲,怎么传宗接代呢?传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断子绝孙了吗?他搜刮积攒下来的这一大片家业,不就没人继承了吗? 这么一想,做父亲真是比做巡阅使还更重要、更紧迫。
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用白瓷盆装着的小身体——一具要什么有什么的小身体,除了生命。
单手扶着墙壁,他低头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也出了去。
林子枫随着他们走,不愤怒也不挽留,只轻轻地坐在床前,低头看着妹妹。
妹妹是他一手养大的,除了上头的老母亲,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后,心里有点害怕。
依着雷督理的要求,医生让看护妇用一只搪瓷大托盘,把那具小尸体又送了回来。
托盘放在一张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把细长银亮的剪刀,翻来覆去地拨动着那小尸体的头颅四肢。
“这孩子长得像我。
”他忽然说道。
白雪峰低着头,极力地要回避那具小尸体:“是。
” “挺好的一个小男孩。
”他又说。
“是。
” 雷督理直起身来,仰天长叹:“买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当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尸体一眼,然后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往外走了。
雷督理没有再去看望林胜男。
他刚到了青岛,刚上了崂山,就被两封电报催了回来。
他自己是没玩成,他的孩子也没活成,出了医院钻进汽车,他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而从医院到家的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数着,感觉他叹了能有一百多声。
(三)
雷督理坐在沙发里,长久地抽烟喝茶,头始终是垂着的,并且一直一言不发。白雪峰熬了这几天,此刻实在是累得挺不住了,便悄悄地溜去了副官处睡觉。
叶春好从楼上卧室下了来,走到客厅门口向内望了望,问他:“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雷督理慢慢地抬了头,看她穿着白底红点子花纱长衫,手里挽着个亮晶晶的小漆皮包,宛如一朵花,或者一只花蝴蝶,脸上也是白里透红,显出了气血充足的精神模样。
看过之后,他重新垂下头去,嘴里咕哝了一句。
叶春好没听清楚,便走了进来问道:“你说什么?” 他盯着手指间的半截香烟,把那话重新说了一遍:“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知道吧?” 叶春好点点头:“我知道,白雪峰告诉我了。
” 雷督理不说话了,心想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来安慰安慰我?我是死了个儿子,不是死了条狗。
你就算恨林胜男,可也不该对我的儿子幸灾乐祸啊! 他认定了叶春好此刻是幸灾乐祸的,因为她装扮得很美,精气神也充足。
叶春好低头看着他,心里也怀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在寻找开火的对象,而自己正是一个好靶子。
理了理漆皮包的细带子,她正色说道:“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请原谅,我无法对你们表示同情。
你若是没有食欲,那坐在这里休息休息也好,这几天你日夜奔波,想必也该疲惫了。
” 雷督理张了张嘴,像是要回击,但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他又把头垂了回去:“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没事去什么青岛。
我若是在家,早早就把她送进医院里去,直接开刀把孩子取出来。
要是按我这么办,那孩子未必就活不成。
”说完这话,他把那半截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已经长齐全了,头发指甲都有,差一点就能活了。
可惜,太可惜。
” 叶春好听着他这一番话,就觉着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条小生命,更像是不甘心。
而且无论是痛惜还是不甘心,这里头都完全没有林胜男的事。
可她想自己憎恶林胜男是理所当然,雷督理却不该对林胜男如此无情啊! 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叶春好并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是警告自己千万别昏了头——这半年来,她和雷督理过的简直是蜜月一样的生活,然而她始终是留着一个心眼,始终是防备着雷督理再次翻脸无情。
她对他是末世狂欢式的爱,爱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长地久的打算。
雷督理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总之就是累,累得站不起躺不下,就只剩了呼吸的力气。
白雪峰睡醒了一觉,又回到了他面前,弯腰说道:“大帅没歇一会儿?” 雷督理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给我拿瓶酒。
” 白雪峰答应一声,让厨房预备了酒菜,又把雷督理请去了餐厅。
雷督理依然是没食欲,空着肚子只喝酒,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肠,想要找两句动听的话来劝劝他,可这方面的话语素来没有储备,所以他想了半天,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只好作罢。
餐厅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快步走出去接电话,电话是林子枫从医院打过来的:“大帅能不能立刻过来一趟?胜男……胜男很想见他。
” 白雪峰连忙答道:“你等着,我这就叫大帅过来听电话。
” 然后他放下话筒,转身快步走回餐厅,却见雷督理趴在桌子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这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通过电话告诉林子枫:“大帅刚喝了酒,现在醉得睡了。
” 林子枫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林子枫回到了病房。
林胜男睁着眼睛,眼珠枯涩,眼眶的皮肤松弛泛青,满头长发凝结成了凌乱的一团。
林子枫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对着她的眼睛微笑:“大帅说了,晚上就过来。
” 然后他又说道:“你不能让他总在这儿陪着你,上午你昏迷的时候,他守着你坐了好几个小时。
” 林胜男面无表情地看着哥哥,看了良久,才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声音:“儿子……” 林子枫拼了命地微笑:“小少爷早回家了,奶妈子喂着他呢。
你好好地养身体,养好了才能出院回家看儿子。
” 林胜男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说:“妈……” “妈也高兴,还想过来瞧你,我没让。
你现在需要静养,妈过来了,问东问西的,对你反而不好。
” 林胜男闭了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小半天之后,她又睁了眼睛,眼前只有哥哥一个人。
她只剩了幽幽的一口气,声音轻弱得如烟:“哥,他呢?” 林子枫握住了她的手:“他马上就到。
你再睡一会儿,你睡醒了,他就来了。
” 她对哥哥是完全信赖的,听了这话,便又闭了眼睛。
这是她此生与哥哥的最后一段对话。
一小时后,她死于突发的产后大出血。
妹妹死了。
林子枫这回谁也没叫,谁也不找,自己设法把妹妹的遗体运回了帽儿胡同。
小公馆里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妈子,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