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督理终于折腾累了,瘫在座位上哀鸣:“我要死了。
” 张嘉田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但也盼着汽车开得再快一点,毕竟西山和京城之间的距离摆在这里,雷督理清晨说胃疼,“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已是中午,从他张罗着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车,其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
今日天气不好,从下午开始就阴了天,现在虽然从时间看,还没到傍晚,但是四处黑蒙蒙的,居然显出了几分夜色。
路上空空荡荡的,莫说行人,连条野狗都没有。
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大帅,您再忍一忍。
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您的胃绝对没穿孔,您也绝对死不了。
” 这话刚说完,枪声就响了。
第一声枪响传过来的时候,汽车里的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可汽车夫一打方向盘,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汽车摇摇摆摆地失了控。
汽车轮胎全被子弹打爆了! 自称要死的雷督理一弯腰趴在了张嘉田的腿上——汽车是防弹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保证。
车门踏板上站立着的卫兵中弹跌落下去,鲜血喷溅在了车窗玻璃上,防弹玻璃受了射击,迅速出现破裂之势。
雷督理大声吼着“转弯”,然而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眼看汽车直冲向了路旁大树,雷督理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盘猛地一转! 汽车立刻变了方向,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乃是坡地,长着深深的野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
车外枪声不绝,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
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头下脚上地窝在汽车里,他艰难地东张西望,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开口唤了几声“老白”,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觉脚踝一紧,回头望去,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张嘉田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有流弹,你在车里待着别出来!我要是让人打死了,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
” 雷督理松了手。
张嘉田顾不得旁人,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
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车门开着充当掩体,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
刺客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
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一旦弹药耗尽,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是不这么打,又怎么打? 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又撕撕扯扯地脱了军装外衣。
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
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他制作了一杆白旗。
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你们快喊,就说大帅死了,你们要投降!” 卫兵们怔了怔:“大帅真死了吗?” 张嘉田不耐烦地皱了眉毛:“没死!活得好着呢!”
(四)
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
白旗迎风招展,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
接下来怎么办?张嘉田又没了主意。
忽然间,他猛一回头。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脸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来,见了张嘉田,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走”。
张嘉田问他“往哪儿走”,他喘息着答道:“先走再说,这里太危险!” 张嘉田忽然意识到,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长段距离,专门来寻找自己的。
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让他一言不发地动了手——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说我是你,我向他们投降!”他告诉雷督理,“先糊弄他们一阵子,你趁机会赶紧跑。
” 说完这话,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横竖路下是草,摔不死他。
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他火速地穿好衬衫套好军装——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乍一看也算合身。
卫队受了他的指挥,统一地换了口号:“投降了!雷大帅投降了!” 一边叫嚷,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
火光熊熊地照着他们,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举枪投降的姿势。
这么一来,枪声果然快速停了,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
路边的草丛里,远远近近地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发地黑了,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
一个老成些的卫兵,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撕心裂肺地喊:“大帅受了重伤!来人啊!救命啊!” 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还攥着一把手枪。
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
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那好办了,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临死前,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
“发誓发多了。
”他很奇异地没有惊惧,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总说要把命给他,结果今天真给了。
” 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当几支手枪将他围住之时,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还在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
” 然后,好几双手从天而降,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装进了麻袋里。
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
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内的雷府门前,跌跌撞撞地冲来了两个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回来的。
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随时随地地躺着,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一口气跑回了城内。
东倒西歪地撞进门内,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地说话。
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一边听着,一边充当通译,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全府戒严!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给虞都统打电话,京中有变,让他别出门!”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
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软绳子似的,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偶尔甩着磕了门框,也没有知觉和反应。
房内电灯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头脑是清楚的,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视野也是摇晃模糊。
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那身影苗条单薄,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
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他身不由己地咳嗽了一声。
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然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林子枫手疾眼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他对着林子枫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我睡了多久?” 林子枫答道:“您昏迷了三个小时左右。
” 雷督理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子,看见了他的参谋长。
魏成高参谋长和他目光相对,连忙走上来弯腰说道:“大帅不要怕,这里是我的家。
帅府的目标太大,怕不安全,所以我就把您带到了我这里来。
还有,虞都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说城内的局面,他目前还可以掌控。
城外莫师长那边,因为拦截铁路的事情,和韩司令的人交了火。
不过大帅可以先不必管外头的事情,要紧的还是城里的情况。
因为大总统前天出京了,现在城内……”他压低声音,沉吟着措辞,“群龙无首,大有可为。
”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看,韩伯信的嫌疑最大。
” 所谓韩伯信者,便是如今的京畿卫戍司令——幕后主使者非得有着韩司令那般的权势和力量,才敢,并且能在北京城外对着直隶督理动手。
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贯不睦,和雷督理也总有“一山二虎”之势。
“去。
”他发出了似有似无的气声,“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扣住韩伯信的所有亲眷,不许韩伯信本人进城,并让他在今日午时之前,必须释放张嘉田。
” 雷督理这句话火速传遍京城,几处城门立刻就开了火,守城的士兵是韩司令的人,不是雷督理的人,焉能按他的意思关闭城门?城门打得热闹,城内也同样热闹,韩宅内的卫兵正护送了韩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被雷督理的兵迎头堵了住。
双方一阵乱打,也打了个枪炮齐飞。
虞天佐的队伍在承德登上了闷罐车,也往北京这边来了。
然而未等那长长一列闷罐车驶出热河地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韩伯信司令同意用张嘉田去换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而大总统连夜赶回北京,专门为了做他们双方之间的调停人。
雷督理穿戴整齐,被魏参谋长和林子枫左右搀扶出了魏宅大门,强撑着前去了总统府。
看表面,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划伤了一道之外,并没有再受其他重伤,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回怕是要累“坏”了。
“坏”了的具体表现,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两条腿还是软的。
魏成高与林子枫说是搀他,其实根本就是架着他往前走,走了半天,他的鞋底就没踏实地挨过地。
他冷着一张惨白的脸,走也走不得,话也说不动,坐在汽车里,也全靠着魏成高与林子枫左右夹着他,否则他随时都要一头栽倒。
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样,他指挥着魏林二人,将自己搬运进了总统府内。
他和大总统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
谈判结束之后,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车里,林子枫咬着牙憋着话,不肯第一个开口,所以还是魏成高先问道:“大帅,怎么样?总统对此抱有怎样的意见?” 雷督理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依然是惨白的,然而惨白颜色的下面,隐隐透出了一层红晕。
“你应该……”他气若游丝地说话,“改称我为巡阅使了。
” 旁边两人登时一愣,统一地直了眼睛看他,就见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轮廓分明地白着,像一尊无感情的雕像。
“是您?”林子枫终于忍不住了,“原来不都说是虞都统吗?” 雷督理的嘴角一翘,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则轻得像烟,在汽车内柔曼地弥散开来:“时势造英雄啊。
” 的确是时势造就了他这个英雄。
直鲁豫巡阅使,本来确实没有他的份儿,可忽然间他遇了刺,忽然间他名正言顺地戒严了全北京城,忽然间他在城外和卫戍司令的部队开了火,忽然间他截断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车道,忽然间,北京成了他姓雷的。
一股狂风把他直卷上了九霄,他身不由己地就占了上风,所以心念一动,改变了先前的宗旨。
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其实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 他的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但是他的头脑宛如机器,高速运转——他要做三省巡阅使,否则他就对韩伯信开战。
他开战,虞天佐跑不了,一定也得跟着他参战,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大总统最怕大乱,这样的条件开给大总统,他简直可以确定对方的答案,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纸委任状,他尽可以提前昭告天下,并庆祝。
“派人去接张嘉田。
”他忽然又说,“接人的时候看准了……他要是丢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就用韩家的人命赔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韩伯信不是有五个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