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那位赵老三,一直替她管理房产出租的事务,这人对外自吹是为雷大帅做事,其实从来没见过雷督理,一心一意地只为太太服务。
她若是想秘密地再接济张嘉田一笔款子,那么赵老三家,便是最安全的中转站。
事情发展到如今,一切都还是顺利的,她只盼望着张嘉田能够脱逃成功。
他若是逃生不成,万一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饰,那么后果——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堪设想。
车厢里亮着电灯,她从漆黑的车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面容愁苦,瞧着是十分地悲哀,除了悲哀,再没别的情绪。
火车一刻不停地飞驰,叶春好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小枝轻轻地走进来,给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热茶。
叶春好见她来了,不动声色,自顾自地端起茶杯喝茶,而小枝小声问道:“太太,夜深了,您和大帅要不要吃点夜宵?” 叶春好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这就夜深了?” 小枝答道:“快到十二点了,您不是晚上也没正经吃晚饭嘛。
” 叶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说道:“我吃不下。
”然后她站了起来,又道,“我再瞧瞧二哥去!谁知道等到了北京,他要受什么发落呢!” 她管着自己,尽量不说那个“死”字,因为雷督理并没有流露出要枪毙张嘉田的意思,“埋了”二字,是她派小枝偷听回来的。
说完这话,她款款地走出了车厢,小枝并没有跟上去,只把叶春好的茶杯端起来送去了餐车——叶春好平时不是那种离不得丫头伺候的少奶奶,如今主仆二人动辄一起行动,瞧着有点不大自然,所以叶春好提前嘱咐了她,让她这回不必跟随自己。
穿过了几节长车厢,叶春好又走到了那货车厢的门前。
这回她叫开了车厢门,都没往里进,只对着那里头的两名士兵一招手。
两名士兵立刻颠颠地跑了出来:“太太。
” 叶春好向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把车厢门关好。
仿佛是怕张嘉田会听到声音似的,她带着两名士兵,向后又退了几步,尽量站得足够远了,这才小声开口道:“这一阵子,帮办的情况怎么样?” 士兵之一答道:“回太太,帮办一直没出过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 “他没叫疼叫苦吗?” “没有,帮办自从上了火车,就没说过一个字。
” “也没骂大帅?” “没有。
” 叶春好絮絮叨叨地盘问两名士兵,盘问了足有五六分钟,末了才满面忧虑地点了点头,说道:“算了,横竖也快到北京了,我也不见他了,有话,让他等着对大帅说吧。
” 然后她转身离去,两名士兵倒是不急着返回,而是站在这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卷。
与此同时,张嘉田已经转移了位置。
三分钟前,他费了天大的力气,忍着周身的疼痛,爬上了车厢正中央的小汽车。
他的两条腿依然是伸不直,人就矮了一大截。
佝偻着身体爬上车顶之后,他凭着这样两条腿,颤巍巍地半蹲起来。
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他极力伸长了唯一完好的右手,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
右手抓紧窗沿撼了撼,随即,他把变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这两条手臂上。
手指硬成了钢钩,肌肉硬成了石头,他的手臂渐渐蜷曲,身体渐渐升高,两只脚也先后离了车顶。
温暖的夜风拂动了他染血的短发,他抬起右手,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然后用力向上一撑! 连脑袋带肩膀,这回全见了天了。
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开始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向前爬。
火车行驶得飞快,大风在他头上呼呼地刮。
他扭过头左右地看——火车刚驶过了一小片平原,此刻两侧又出现了石头山。
这样的地势是没法往下跳的,跳下去就能摔个脑浆迸裂,但他也不敢在这货车厢的车顶上久留,因为这车厢就是一层厚铁皮,他在上面略微一动,下面的人就能听见动静。
于是,他咬紧牙关,决定继续前行。
(二)
张嘉田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同时忍着剧痛,把两条腿一点一点地往直了伸。风太急了,又因为这火车是从大雨中开出来的,如今虽然雨早停了,可车顶积着一点雨水,滑溜溜得让人抓挠不住。
张嘉田一边爬,一边左右地看。
耳边一直在轰轰地响,他起初以为那是风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喘粗气。
这么大呼大吸着,他还感觉气不够用,夜风穿过他的短发,短发直竖,他看着没了人样,成了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终于爬离货车厢的车顶了。
前方这节车厢也开着天窗,客车厢通风良好,所以这天窗只是半开,从窗内向上透出了明黄色的灯光来。
天窗开在正中央,张嘉田没法子从侧面绕过它去。
依稀觉得这节车厢内似乎是较为安静,不是装载卫队士兵的所在,他便大着胆子探了头,想要向内张望一眼。
结果就在他张望的一瞬间,车里的人也正好抬起了头。
这人是林子枫! 林子枫端着一只白瓷茶杯,几乎就是抬头和张嘉田打了个照面。
张嘉田心中一惊,然而未等他做出反应,林子枫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茶杯,转身在那卧铺上躺了下去。
将一条薄毯子往身上一搭,他显然是要睡上一阵子。
张嘉田定了定神,然后轻轻地伸手进去拨动机关,把那天窗盖子扣了下去。
而在他这么干的时候,林子枫躺得安稳,依旧是一动不动。
张嘉田在心里向他道了谢,然后爬过天窗,继续向前。
在寻找到合适的跳车地点之前,他须得尽量远离货车厢。
与此同时,叶春好已经回到了长官车厢里。
她的心怦怦乱跳,但是一点慌张的神色都不敢露。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否已经逃了。
他若是没有受伤,她自然不必有这种顾虑,可自己只给了他五六分钟的时间,而他——她到现在为止,依然是不知道他究竟伤重到了何种程度。
她坐了下来,暗暗估计着火车到达北京的时间,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忽然坐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看他,因为自从上了火车,他就躺在沙发上没有动过。
而雷督理起身之后,像愣了似的,又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方才一直在犯心慌,已经慌了好一阵子了。
这心慌来得古怪,没有来由,更像是一种直觉,可要问他究竟觉出什么了,他也说不清。
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躺得太久了,甫一起身,有点眩晕,而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瞬间,他伸手向旁边抓了一把,同时险些叫出声来。
他什么都没抓到,无依无靠地,却也重新站稳了。
而那无可名状的直觉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无缘无故地,他怕了! 这里有什么是值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