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3)
鱼又当着母亲的面,痛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答应了王铁的约会,他约她去李鱼喝醉的那间酒吧喝酒解忧。
李鱼关上电脑,说我出去一下。
李鱼的母亲站起身来,说不要回来得太晚。
李鱼说,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像逃一样,李鱼把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弄到楼下,王铁的车在五分钟后亮着灯开进小区,李鱼想起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张黎明,她到他的城市共计二十一次,每次路途要历时八个小时,这就决定他们无法从时间上互相满足,常常,他们很想做爱的时候,只能用通电话或者互发一些挑逗的短信,握着手机完成一场凄凉的自慰。
看着王铁明亮的车灯李鱼想,找个离得很近很近的情人是多么实惠啊(王铁与她住得仅隔一条马路),至少,需要他的时候不用千山万水地奔波和等待。
这个晚上李鱼对王铁多了一些认识,她给他进行了定位:一个富有的,智慧的,有文化的,见识广泛的,还算正派的商人。
以上这些品质独立打分与综合打分显然有着巨大的差别,后者使这个男人具有一种非凡的气度,李鱼觉得,单纯从满足虚荣心这个角度来说,有这样一个男人陪着喝喝玩玩,自己也是划算的。
李鱼自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女人,要说有什么不同于普通女人之处,那也只能说,沧桑使李鱼忧郁和冷漠,但这算优势还是劣势呢,从某种程度来说,李鱼认为这算一种劣势,多数男人跟她在一起会觉得闷,少数男人被这短暂地打动。
在酒吧里李鱼痛快淋漓地完成了一场倾诉,倾诉内容跟她的母亲有关,跟她的父亲有关,也跟她的童年、她的迷惑有关。
她木着舌头对王铁说,你知道吗,中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有一次把我叫到教室外面,问我,为什么你没有喜怒哀乐?
这是确实的,同样像芯片一样植于李鱼的记忆主板上,此生此世无法删除。
这个晚上李鱼还向王铁展示了两处疤痕,一处位于右手拇指内侧,另一处位于头上。
李鱼把头趴下来,趴到桌子上,固执地要求王铁拨开自己的头发,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印证自己所言非虚。
在李鱼的固执下,王铁拨开她的头发,按照李鱼的愿望,查看了那块铜钱大小的伤疤。
李鱼趁热打铁地讲述了这块伤疤的来历――父亲短暂的一生没有什么嗜好(比如烟酒),只喜欢养狗。
某一日他心情极好,牵着他最钟爱的一条狼狗到街上遛,这畜生用撒欢疯跑庆贺自己的短暂自由,为此李鱼付出了代价,她被那畜生脖子上的铁链子绊倒,头磕在一块石头上。
知道我父亲当时做了什么吗?李鱼要王铁猜,但她知道王铁猜不出来。
任何一个人如果不了解父亲对她的冷漠甚至残酷,而单纯用正常思维去猜,都猜不出当初父亲对她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吧,李鱼说,我父亲踢了我一脚说,起来。
你能想象到吗,那是冬天,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模糊地看着我父亲踢在我腰上的脚,他穿着一双厚重的棉靴。
旁边有很多邻居在看。
我的头上流出了血,一切都让我感到晕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牵起他的狗,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具体地用语言回忆父亲,是李鱼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自从她认识到自己备受冷遇的地位,孤僻的性格已经不可避免地形成,在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面前,李鱼对自己的父亲缄口不谈,甚至当她牵住张黎明的小指,张黎明温柔地说她有时很孩子气的时候,她都压抑了谈她父亲的冲动。
而这个晚上面对尚处于初识阶段的王铁,她终于破了例。
她知道这缘于突然到来的母亲,那个把自己同时也把回忆再次强加给李鱼的老妇人。
夜生活持续到很晚,大约已经到了凌晨。
走出酒吧之后,李鱼发现王铁主动牵起了自己的手,准确地说,王铁把自己的小指很温存、很坚决、很不容抗拒地伸给了李鱼。
4.与雪有关的回忆
关于头上的伤疤,除了李鱼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以外,还有一个相关场景:头上的口子结痂之后,李鱼缠着一圈白色绷带恢复了上学,当时十岁的李鱼为自己缠着绷带的样子深感自卑,她暗地里喜欢着的数学老师(李鱼现在还时常诧异她怎么会在十岁时就开始喜欢异性)走进教室时,李鱼发现自己把数学书忘在家里了,她举手向他报告这个情况,遭到了很多同学的哄笑,她把头深深埋到桌子上。
对王铁的倾诉加重了李鱼再次面对母亲时内心里的敌视。
她用变本加厉的特立独行向母亲宣告:她是只属于自己的一个个体,跟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无关。
任何人都无法干预她的生活,即使她企图侵入她的生活。
李鱼把变本加厉的特立独行表现为夜夜笙歌,有一次她出门前当着母亲的面,在储物柜里翻找到一盒避孕套――储物柜放在母亲现在住着的房间里。
母亲没有什么干预表示,显然她认得李鱼找到的是什么东西,并且李鱼打开盒子从里面很夸张地取出两枚,又把盒子放回原处。
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挑衅的意味。
李鱼出门之后在楼梯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外面又下雪了,小区绿化带在夜晚呈现出一种别样的色彩与况味――与白天相比面目全非。
李鱼喜欢雪带来的这种遮蔽性,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气象现象能带来这种效果。
李鱼站在楼梯口想了这样一个问题:母亲为什么要在冬天来呢?她,还有他,他们给李鱼的疼痛记忆都像雪一样寒冷。
像忘不了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流血一样,李鱼同样忘不了另外一件跟雪有关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李鱼开始住校了,几乎像露天一样的宿舍在那年冬天馈赠给李鱼的,是手脚上形状各异的冻疮。
感情上的隔阂,使李鱼对肉体上的疼痛选择了沉默忍耐。
周末,十二岁的李鱼回家之后坐在温暖的火炉旁,烘烤自己千疮百孔的手脚,在苏醒过来的疼痛里低声饮泣,母亲躺在炕上吮着指甲看电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有这种癖好,似乎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用来迷迷蒙蒙地躺在炕上吮着自己的指甲想心事。
大学以后学了行为心理学,李鱼觉得,母亲吮指甲的行为说明她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她沉浸在自我折磨中,这种折磨应该包括丈夫李想施与她的暴力,及由此带来的反刍一样的疼痛咀嚼,这种咀嚼削弱了她倾注在其他事物上的精力,李鱼认为这主要是指她对孩子们的冷漠。
她对李欢其实也是冷漠的,但她对李鱼的表现更甚――她对她某些时候简直算得上仇视。
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李鱼根深蒂固地这样认为。
十二岁的那个晚上,李鱼的低声饮泣引发了母亲的厌烦,李鱼认为她打扰了她迷迷蒙蒙的心事,她对她骂骂咧咧,烦死了,哭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