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成标本(3/3)
地。
他当然明白,这是对他说的,不是命令,而是警告。
若还有下次,哪怕那位夏小姐真是踩空、绊倒、失足,若再碰到谢公子,自己便不必再在谢府里讨活路了。
谢石悄悄握紧手中那副画轴,指尖微颤。
画没扔,手却抖得厉害那张温文清朗的脸下藏着的,是千钧怒意未发,似雪岭深处,一点风吹草动便是万丈雪崩。
回到院中,谢石老老实实的去准备热水,回到院中,谢石老老实实地去准备热水,动作一丝不苟,连脚步都比平日更轻几分。
谢知止未言一语,径直走入内室,褪下外袍挂于衣架,乌发散落,落在颈后一寸肌肤上,衬得整个人愈发冷白如玉。
他坐于书案前,修长的指节缓缓解着袖扣,神色如常,目光却落在角落的一物上。
谢知止目光落下,静了片刻,才抬手将画取来,轻轻展开。
纸上是那少女描出的临水倩影,是他。
背影立于石阶,衣袂清远,鬓发随风轻拂。
他望着那画,指腹摩挲在纸上那一缕垂发处,神色未动,却不知不觉地按紧了几分,纸面微微起褶。
半晌,他低声笑了一下。
笑意极轻,像什么极荒唐的东西被触及。
他将画缓缓卷起,重新收好,
谢知止洗手,洗得极为认真,水声潺潺,冷水不断淌过指缝,像要洗去什么肮脏的痕迹。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指节泛红,腕侧甚至有些擦破皮,仍未停手。
帕子递上来时,他才缓缓擦干手指,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淡:“将这个烧……”
话未说完,他目光一偏,扫向案上的画。
他顿了顿,眉峰几不可察地拧了一瞬,继而声音轻下去,几乎听不出起伏:“……算了,放密室,书签你处理了吧。
”
谢石心里明白,若是寻常物件,早就像往常那样随意处理了——不是扔了,就是赏给底下哪位做活的小厮小婢。
但这副画不一样。
那是公子的画像。
可画中之人,清冷矜贵,几乎与真人无二。
此物既画了主子之貌,自然不能随便流落出去。
若是扔了,怕有心人捡去惹事;若是送人,谁敢拿谢知止的画像私藏?至于烧了……公子活得好好的,这等事听着就不吉利。
思来想去,谢石只能将画密封卷起,收进那间地窖里。
那是谢知止亲设的一处密室,锁得极死,里头放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可见人的。
他忽然想,若夏小姐再这样下去,恐怕真活不长。
谢石抱着画像向密室走去,密室设在静心室中。
那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小屋,檐下垂着竹铃,屋前有一汪小池,几尾白锦鲤懒懒游着,看上去安宁、温雅、风月无波。
可谢石越接近,越觉得心跳加快。
他熟练地推开静心室的门,屋内点着一盏昏黄长明灯,一尊白玉雕成的大威德明王立于屋中央,神容慈悲,衣纹流转,眼角弯度俯视着一切。
谢石先将手中画像小心收进衣袖,随后俯身,先转左边烛台三圈,再转右边五圈。
“咔哒——”雕像缓缓后移,露出一条幽深石阶,黑如兽口,直通地下。
他屏住呼吸,缓步而下。
地窖幽冷,阴风似从地下骨缝中渗出。
他不敢朝两侧看去。
两边墙上悬着的,是一具具小巧精致的标本:狸猫、老虎……皮毛洗得干干净净,眼珠被换成黑曜石,滴溜溜地睁着,像是在注视,又像在嘲弄。
它们曾一度受尽宠爱,吃的是公子亲手拌的食,每日陪伴公子,但当它们某日忽然“不听话”了,或是老了、病了、受伤了,便被他亲手剖开、抽骨、掏心,再一点点缝好,做成标本。
谢石背脊发凉,额角渗出冷汗。
谢石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公子还未出门学艺,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年,还未长成如今的清冷模样,却已生得白净俊逸,说话轻声慢语,行事一丝不苟,连拿茶的姿势都规规矩矩得像书里人。
那时,他养了一只猫。
一只极通人性的纯白长毛猫,通身软绒雪白,只有尾尖一点点浅灰,生得极乖巧。
是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猫崽,总是偷偷流进院子里,每日各种粘着公子。
那猫喜欢趴在他膝头打盹,起初公子并未表现的多喜爱,随着它蹭了第二次,第三次,公子终于让他把小猫拿进院子里养并且起了名字叫听雪。
从此,那猫日日随他上下,冬日他会亲手将它抱进暖阁,夜里也时常放在窗前听风,有时候偷偷半夜溜上公子的床枕在公子的身旁睡觉,公子也为责怪过。
谢石至今记得,那猫极静,不叫不闹,只喜欢在公子身边咕噜咕噜的求抚摸并不亲近旁人,有时候还会对公子以外的人哈气伸爪子,可惜,听雪的命,终究太短。
是谢夫人不喜。
她说:“男儿志在四方,怎可日日抱猫?玩物丧志,成何体统?”谢公子垂眼听着,只淡淡应了一声:“是。
”第二日早朝之前,谢石和少爷在前院回廊远远瞧见了那个场景,一位家中的表少爷站在廊下日光中,怀里正抱着听雪。
他低头亲了一下猫的额心,那只猫轻轻喵了一声,极为亲昵地舔了舔他手指,这是谢夫人准备让表少爷将猫带走。
公子面无表情的看着,然后当天晚上它便被捏断了脖子,没有血,也没有挣扎。
少年捧着猫软下去的身子,神色寂静,像在擦拭什么不值一提的灰尘。
听雪死后,当夜,谢知止便关在静心室做了一夜。
第二日,谢石奉命去送茶,刚一推门,就看到那只“猫”已经坐在案前了。
白毛蓬松,姿态温顺,双眼却被换成了黑曜石珠子,瞪得笔直。
谢知止坐在旁边,正用丝巾细细擦着刀刃。
少年淡声说,“还去蹭旁人衣摆,既然留不住了,那就留个样子吧,这样可以永远陪着我了”他说这话时,语气温和极了,像是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谢石自那日起,便再也不敢以“心软”二字去揣度这位主子了。
谢石走进密室,左右找了一个空位,小心避开地上几只木匣,找到一处空木架,将那副画收入其中,又用帛布包好、封蜡,标了一枚“夏”字的小签,才快步退了出来。
画像旁边有一簇白毛,如果有人从侧面看去,在这满室阴冷与血腥中,那毛色洁净得有些刺眼,仿佛刚洗过一般,软软地贴着一尊小巧的标本身体,身形不大,毛色纯白,尾尖有一点灰,眼珠是黑曜石做的,圆圆地睁着,静静望着前方,像是在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那是“听雪”,画像与标本并排而立,就像是那只猫正调皮地扑在画卷上,毛爪轻搭,乖巧又安静。
仿佛它还活着。
和谐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