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1/3)
丝绒窗帘寂寂地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
耳边止不住嗡嗡地回响,犹是薛叔叔那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奸——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
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的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地望着那丝绒窗帘。
窗帘后面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的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竟冒出汗水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仿佛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
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窗帘也带得不住地抖动,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
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像只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雕花柜子的门后,霖霖看得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
就这么看着听着,指甲不知几时掐进了胳膊,霖霖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紧紧拥住哭泣的敏敏,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于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雕花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
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窗帘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心中的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明白。
就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过了片刻,窗帘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地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平静,异常空洞的平静。
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低垂着,纤瘦背影越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地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感觉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出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
然后,她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得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灯火次第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地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了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面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
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声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渐渐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
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弹得再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和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
她抬起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一些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
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
”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而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角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针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
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里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身,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了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人,并不太容易被忽略。
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的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可以结束,没想到排得这么不顺利。
”
“演得很好,”Ralph由衷地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了,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
“谢谢。
”她淡淡地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
”Ralph微笑着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了,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排完戏我去拿来还你。
”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
她抬了抬优美的弧形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的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
她侧眸看他,小巧的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了他一眼,狼狈地跑到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
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
Ralph敛去笑容,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
霖霖怅然地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地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噌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间已熄灭的烟。
他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地,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除烦恼的灵药。
”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不是为了消除烦恼,”Ralph一本正经地说,“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地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
对于霖霖在外结交朋友,念卿一向虽谨慎,却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与讳秘不该是下一代所背负的枷锁,何况在她幼年已承受得够多了。
现今的她应该与万千平凡少女一样,享有简单自在的小快乐,属于她父亲的荣光与重负,都如那显赫的姓氏一样被深深藏起。
然而当听到霖霖说,她新结识了一个褐发蓝眼的英国朋友时,念卿神色仍是一变。
霖霖犹自兴奋地摆弄着手上的相机,将如何从那人手上抢来相机的经过绘声绘色说给她听,当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抢夺的一段……说及当时为了菲林与Ralph的争论,霖霖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真希望你能见一见他,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中国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