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十五章 志在东湖(3/3)
萧元启冷哼了一声,慢慢收卷起桌上的书帛,“荀首辅是个聪明人,这么荒诞的事他一开始当然并不知情。
但我当时也太傻,根本就没有细想,从濮阳缨身上搜出罪证之后,竟然按规矩先通报了内阁……结果……结果你也看到了……那个时候先帝犹在,荀白水怕皇后受到责罚,不仅没有据实上奏,反而竭尽所能替她掩藏真相,我也是费尽了手脚和心思,才能勉强骗过他把这两项罪证保存下来……”
狄明的眼底涌起滚烫的泪水,“毕竟是一朝首辅……难道在他的心里,就一点也没有‘公道’二字吗?”
“公道?将军已是什么年岁的人了,居然还如此天真?”萧元启一连冷笑了数声,语气也渐渐激动起来,“你在吏部的记档,调任之前荀白水是亲自看过的,可他依然选了你继任东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忘了!当他看到‘妻儿病故’四个字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联想起那年的疫灾。
对于他而言,将军你念念在心的这些亲人,所有当年枉死在金陵城里的这些冤魂,他们全都属于一场已经过去的危机,根本就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而你……你居然还指望这样的人给你公道?”
狄明用力咬住嘴唇,突然间暴怒而起,一拳击下,将面前的茶案击得四分五裂,拳面最终抵在青石地面上,皮肉迸裂,渗出暗红的血渍。
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他最终意识到萧元启一开始说的话竟是对的,他坚持要剥开自己的伤口,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身为大梁的朝臣,他岂能不效忠主君……
“好在荀白水并没有发现什么,将军的前程仍是一片光明,”萧元启音调轻柔,却含着一丝扎人心肺的嘲讽之意,“就当作是身为人臣的无可奈何吧,只要你说服了自己这样想,那心里也许还可以舒服一点。
”
狄明霍然抬头,眸中满是怒意,“我若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
萧元启低下头,一面收捡着被击裂在地的茶台碎片,一面淡淡问道:“请问将军,你是忠于大梁,忠于皇室,还是只能忠于皇位之上的那个人?”
狄明全身震动,舌根顿时有些僵硬,“这……其间难道还有区别?”
萧元启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微微渗出汗滴。
从一开始选择目标,到中途推波助澜,一步一步,最后才走到眼前这个情绪激荡的夜晚……虽然已是思谋良久反复掂量,但真正到了要显露自己最终目的的这一刻,萧元启的周身上下依然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
“将军可知,我今夜为何要暗中请你前来?”
“因为你答应过要告诉我真相……”狄明是个极聪敏的人,刚答了一半便反应过来,眉睫不由一颤。
没错,他今夜来此是因为有约,但是今夜之前呢?在他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位莱阳王的时候,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家人之死另有隐情的时候,是谁主动派出心腹找到他?又是谁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疑惑?
“没错,本王找到将军,请你来此,当然有我的目的。
”萧元启的衣袍拂过溅满地面的茶水,缓缓走到了分隔内外的围屏旁边。
围屏后那一方低矮的木架之上,正静悄悄地悬挂着他的佩剑。
“那请问王爷,您到底有何目的?”
“简单地说,本王希望将军能站在我这一边……坚定心志,助我成事。
”
狄明面色煞白,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让自己继续深想下去,“成、成什么事?”
萧元启负手在后,语调平静,“皇位。
本王已经下定决心,要夺下萧元时的皇位。
”
在狄明跌坐于地惊恐难言的同时,萧元启负在身后的手也已紧握成拳。
这是今晚最为危险的一刻,也是他必须调动全身所有精力加以判断的一刻,只要感觉上有半分不对,接下来便会是一场生死对决,血雨腥风。
灯影摇曳,屋角沙漏无声滴转,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僵直如冰的狄明方才找回了对自己肢体的控制能力。
而他醒过神后所能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朝向萧元启用力地摇头。
“这是大逆不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这位东湖统领虚软的拒绝,萧元启紧绷的肩颈反而松弛了下来,神色也由激愤转为怆然,“是啊,我原本也和将军一样,只想着随遇而安,尽我臣属本分就行了。
可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桩桩件件实在让人心中寒凉。
不瞒将军说,我这个念头不是现在刚刚生起的,当初披甲上阵出征东境之时,我心里所想……就已经不是要效忠金阶之上的那个人了。
”
狄明轻颤的手指按住了自己滚烫的额头,低声问道:“难道、难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你以为长林府是怎么退出京城的?你以为通敌东海的那个甄侍郎,以前是谁的心腹?”萧元启从牙缝间迸出两声冷笑,转身离开了那方围屏,“我浴血杀敌,抗击东海,既不为博得功业,更不为效忠一个傀儡主君。
我为的只是不辜负自己身上的皇家血脉,不辱没我皇祖父……先武靖爷的一世英名。
”
“可、可是陛下本人……”
萧元启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顺着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陛下本人年少,确实说不上有什么过错,但那又怎么样呢?先帝走得太早,他有那样一个母亲,朝政又已落入荀白水的把控之中,妇人庸臣萦绕左右,即便将来长成,只怕也难以承袭先祖遗风……狄将军,你我无论再怎么心寒,至少应该相信……我大梁天命,绝非如此!”
说到最后半句,这位莱阳王眉宇微扬,神色肃然,掷地的话语听在耳中,竟似真有金玉之声。
狄明怔怔转头看向茶台碎木之间的那卷黄帛,牙根渐紧,痛苦挣扎的表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王爷说得对……我大梁天命,绝非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