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3)
“啊对,上次出去看演出就吐了。
我当时还正好坐他旁边……倒霉。
”
巴士司机通过车里反光镜朝后面喊着:“别吐在车里,吐到车里的话记得用水冲掉啊。
”
夏圣轩提高声音回答过去:“还没有。
”又对朝自己投来询问眼光的班主任老师说“反胃,吃过药了”。
回来的时候经过夏政颐的位置。
男生还是头转朝着车窗外,说不定是睡着了。
从早上五点多开始,要连续二十个的旅程,于是在经过最初的亢奋,随后的平静,发展成现在一车都睡得死沉也就不奇怪了。
夏圣轩因为巴士的一个颠簸而醒来后,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三十分。
车窗外绚烂的夕阳正直直地照穿了整个巴士。
有些没拉窗帘的座位上,女生的脸被晒得又热又红。
圣轩脱了从刚才起就隐隐觉得热的外套制服,走过去放下几个窗棱上蓝色的帘布。
还有人是醒着的。
有个女生在看漫画。
有一对后排座的男生把脑袋挤在PSP上。
然后圣轩注意到夏政颐也醒着,这次没有看外面,因为当车转上山路,靠政颐那边的就是近在咫尺的山壁,不值得长时间欣赏。
夏政颐看着他。
随后嘴唇动出了某个形状:
“诶。
”
圣轩朝他走过去:“什么?”
“那边的窗帘没拉好,刺得我眼睛睁不开。
”抬手指着一个方向。
圣轩顺着看过去。
是两片窗帘间露出的一刃光,正好穿过走道斜照向政颐的位置。
难怪刚才觉得他发色特别浅。
圣轩走过去将窗帘合得紧密些。
转身看政颐。
“OK了。
”点点头表示已经没问题。
“嗯。
”
“谢谢。
”
“不客气。
”
到中途的加油站休息处时,不少人都下车上厕所买吃的或是纯粹的伸伸胳膊踢踢腿。
这时将近傍晚六点,附近方圆几里唯一的中憩站因为一下涌进几十个高中生变得热闹起来。
夏圣轩听见后排的女生嘀咕着“怎么觉得它有点可怜”,另一个就笑她乱伤感“除了我们还有好几辆巴士诶”,前一个被提醒了“啊,那怎么不见他们?在我们前面还是后面?”。
后来的话也就没注意听了。
那时夏政颐正走过加油站的路灯,白廖廖的灯光下影子踩在脚底。
3月里,山野的夜晚还是很冷,风吹得他微微弓着肩线。
临睡前又有点回光返照似的活跃。
沉寂了许久的车厢里开始了来自前后左右的各个喧哗主题。
哪里的四个学生洗了牌开始切磋,或者是聚在一起讨论最新的日剧韩剧,拆开食物包装时的悉索声是永远少不了的。
打断了这些的是班主任老师站起来说的一句:“好了,为了行路安全,司机师傅说了现在开始要关闭所有灯光”。
于是整个车厢突然黑暗下来,加上四周的沉寂群山,只看得见车头的光芒照着前路的一片雪白。
不知是谁幽幽地说了一句“不会是送我们去参加‘大逃杀’吧”。
结果引来一片笑骂“神经病!第一个就杀你。
”
光线的微弱也压下了气氛的沸腾。
耳语多了起来,即便是笑也压得很轻。
夏圣轩觉得车厢里是被注了15度水的杯子。
靠着窗户的时候能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海浪似的拍打声。
“蓝策,你醒着么。
”
“嗯。
”
“哦,我CD机没电了,你带电池了么?”
“没有。
”
“……哦那算了。
”夏政颐扯下耳机。
过一会他弯着背趴站起来,对身旁的蓝策说,“让一让。
”
蓝策侧开身让政颐走出去。
男生在黑暗的走道摸向前,一直停在最前排。
混混沉沉的黑暗里看不清楚,蓝策只觉得政颐很快就折返了回来。
“你哥哥也没带?”又侧开身让政颐坐回去。
“……不是,”政颐说,“他睡着了。
”
“喊醒他啊。
”
“算了……”
“几点啊现在。
”蓝策自言自语地摸出手机,在看见时间前先注意到别的,“啊,快没信号了。
”
“哦?”政颐也抽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果然信号只剩最后一格。
“再过一会可能就一点信号也没有了吧。
”蓝策估摸着,“到底是进山了。
”
如果是由于外因而非自愿地关了音乐,夏政颐就有些焦躁起来,说焦躁也许过了一点,只是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
看时间已近夜晚十点半,一车人几乎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睁着眼睛。
连蓝策握在手里的游戏机也在逐渐往下滑。
政颐替他抽出来放到一边。
夜行的路依然弯弯曲曲地像没有尽头的线谱。
仔细看着窗外会觉得有点点,一点点的可怕,虽然政颐不想承认,那些分层渐进的黑色,到了白天只会是山或树,甚至土堆,然而此刻却会让人不想再看下去。
夏政颐仰起脸望着车顶。
伸出手臂轻轻覆盖在左眼上。
这下的话,连光也看不见了。
右眼里白色翅膀的虫无影无踪。
整个社会实践持续四天,学生被安排进当地住民的家里留宿,然后会组织集体的活动好比看参观学校或是农业劳作。
几天下来,一个个不是晒黑了脸显得脏了,就是频频抹着眼泪,其中不乏想家的,也有真正来“体验”后对当地产生同情的难过之心。
几个老师连声说“现在的小孩子,看起来比前几年难管多了,其实还是不错的”,言下之意大有此行颇见成果的欣喜。
在临走的前一个夜晚,所有学生提着凳子走夜路去看了露天电影。
毕竟是山野的天空,星星真的比以往看见的清楚多了。
甚至可以用繁华来形容。
于是在路上,很多人都把这个作为主要的话题。
夏圣轩走在队尾,听得见前面传来隐隐说话声。
“诶那是什么猎户座吧”,“笨蛋猎户座是冬天出现的”,“那就是屠夫座啦”,“……不想跟你说话”;“我数数,一,二,三,四,十五”,“……怎么一下子跳了那么多!……”;“啊啊,感觉真好呢”,“妈妈,我想你……呜……”。
和夏圣轩走在并排的老师看他把凳子换了个手后说:“这两天你辛苦啦。
”
“嗯?哦没有……”圣轩笑笑。
“他们也都坚持过来了。
”转看想自己的学生,“满好的。
”
“嗯……高二就没有这种实践了吗。
”高三肯定别提了。
“没有了,只有高一。
高二有活动也不会出城去外面。
”
圣轩点点头。
“现在觉得苦的话,过几年也会明白的。
小孩子嘛,都这样。
”老师说完被从身后赶来的另一班班主任喊走了。
圣轩向她离开的方向望了片刻。
过几年总会明白的。
怀着这样的愿望。
这让他想到和头顶天空有关的事。
第一次知道自己所看见的星光已经是它们在几亿几十亿年前发出的时,夏圣轩觉得很惊讶。
不过当时的小学老师努力让底下和圣轩一样的学生明白着,宇宙是多么大,而光又是用了多么长的时间才从那里跑到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到,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了吧。
当时讲述这个的女老师还补充了一句“所以有些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星星,事实上已经爆炸或萎缩消失了也说不定”。
就是有点文艺气的话了。
夏圣轩抬起眼睛。
或许有哪颗星星是早就消失了的,宇宙中总是诞生着无数的新生命又抹去了许多苍老的星球不是么。
可也许是哪颗已经消失的星星,此刻却还在温和地冲自己打招呼:“嘿,你好。
”
矛盾的事实温柔而残酷地混匀在一起。
一直在努力地传达着的心意,漫布在整个宇宙里,一直在努力传达着,无论过去多少年,只希望终于有一日会被理解,会被听见。
过几年。
几十年。
几百年。
几千几万几个亿的日子过去后。
只要宇宙不毁灭,迟早在无限远的日子某一天。
最后一晚临睡前,和夏政颐分在同一户人家的蓝策对政颐说“诶你上不上厕所”。
政颐起初没听清“啊干嘛”。
蓝策托了托眼镜“问你上不上厕所,你之前喝了很多水吧”。
政颐奇怪着对方一脸的为难,接着有些忍不住地坏笑起来“你怕黑?”
“……”男生有些被戳到痛处地冷下脸,“懒得理你。
”
政颐从凳子上站起来依然有些收不住笑意地跟在蓝策后面出去。
觉得害怕倒也不奇怪。
四周是一片漆黑的群山,两个男生还是打着手电出去的,远远近近的风吹得到处都是哭泣似的呜呜声。
于是摸着路找向屋后的简易“厕所”时,连政颐也觉得心跳有点加快。
“……一定要走到厕所吗?随便解决——”
“已经到了啦!”
把手电的挂柄线叼在嘴里后,政颐和蓝策都飞快地沿路跑了回来,最后几乎是跳进屋子的。
让里面睡下的屋主有些迷糊地喊过来“出什么事了?”蓝策便“没,没”地应过去。
“吓死我——”蓝策摸着胸口喘气,但意识到自己说的三个字后马上收起声音。
“我也吓到了。
”政颐朝他摆摆手表示别装了。
两个人在各自的床前坐下来,心跳还没平息的样子,仿佛闭上眼睛还听得到。
“你看不看恐怖片?”过了一会政颐问。
“看是看过,但是和很多人一块儿。
”蓝策躺上了床。
“我一个人看过,吓得不轻。
不敢一个人洗澡,非要外面有人不停地跟我说话才行。
”政颐露出淡淡的自嘲口吻。
“哦,跟你哥——”第二次收起了声音。
“嗯。
……没错。
”
那时是似乎读初一,夏政颐看了女主角在卫生间被一只手突然摸上后颈的电影,有一个星期洗澡时必须要找夏圣轩过来。
男孩在里面洗着洗着就会问“你在干嘛”,夏圣轩就应一声描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你还真是从小就一副少爷作派。
”蓝策说。
政颐依旧坐着:“假设是更小的时候,六,七岁的话看到那些镜头也不会害怕只会觉得奇怪吧。
”
“人嘛,长大起来总是以要付出代价的。
”
“……已经睡着了?这就开始说梦话啊。
”
“唔。
”好象真是决心休息那样,蓝策没有再出声。
政颐朝他睡觉的那团黑影看了看,也钻进被子。
政颐记得以前班里两个女生吵架时,指着对方说“什么,居然你也喜欢这本书?!啊我好恶心呀……”。
那会听见感觉是完全不合逻辑的话。
可随后却慢慢发觉到,大家都是一样的。
厌恶一个人时,只会刻意记得他的坏,哪怕心里知道他的优点,也会强迫自己回避掉。
并不会由于你和我喜欢了同一本书、同一首歌、同一个偶像就改口说“这点上我们很投机”,只可能改成“天啊不能接受”。
更加激烈的回击,彻头彻尾的偏执狂。
迎面如果吹来的是顺风,宁可倒行也要将之变成逆风。
这算不算随着长大后付出的代价之一。
自己的改变。
会因为1%的黑而否定99%的白,但99%的白却无法挽回心里对1%黑色的抵触。
为什么这个世界不以顺从自己的部分来计算,而是要用忤逆自己的分量来权衡。
哪怕它仅有一点点。
最后一天下午就要离开,巴士整整齐齐地等在了路口。
当地的住民都有来送行,还带着自产的茶叶硬要学生收下,夏圣轩正在帮忙老师清点人数时,另一个同样被拉来跟队的高三学生走来喊住他。
“让我们坐那辆车垫后,不用跟着一起班级出发了。
”把车队里停在最后的那辆中型巴士指给圣轩看。
“知道了。
”圣轩点点头,走去将自己的行李换丢到了新的车上。
夏政颐看到他的行动,心里也猜到大概圣轩是不会随自己班返回了,手里的大袋茶叶被他左右交替地抛来抛去。
随后他走向圣轩。
从车上下来的圣轩停在车门的台阶上,他看着面前的政颐。
“你到了学校后直接回家吧?”
“……嗯,没错……”
“那这茶叶你拿走给我妈好了,我不回去,放着没用。
”
圣轩接到手里。
印在塑料袋上的红字已经磨掉了一些,但茶叶的味道还是好闻地渗出来。
“到了学校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下平安。
”圣轩说。
政颐一边应着一边掏出手机,最后他问圣轩:“你的号码是多少。
”
“诶?”
“号码。
”男孩抬起眼睛。
整个车队逐一发动着离开了。
圣轩所坐的巴士车上还有不少老师,因为忙着处理最后的工作,等他们把一切完成出发时,前路差不多变得空空荡荡。
换了环境,这辆车上的气氛明显要沉寂许多。
但好在随着时间推移,和老师们也有了轻松的交谈。
有个老师掏着手机看说“这里依旧没信号”,一边就有学生选择着合适的口气开玩笑说“谷老师这么快就想女儿啦”,那个谷老师便应和着“我女儿很可爱的,这里有照片”。
夏圣轩看着走道那边的人纷纷传递着谷老师的手机,展着眉毛望向前路,一点点微笑起来。
领先圣轩所在巴士将近五十分钟路程的夏政颐所在的车厢里又是另一付情况。
把“快点回家上网(吃肉、洗澡、睡觉)”写了一脸的四十几个学生被焦虑揉得脸色越来越煎熬。
幸好这时第一只手机传来的短信铃声拯救了所有人。
“啊!有信号了!”谁先嚷嚷着。
接着便引起了一股拨电话或发短信的浪潮。
夹杂着“妈妈,是我,我马上回来了”和“给我烧点牛肉啊!我回来要吃的”的喊叫。
夏政颐也感到手机在裤子口袋里的震动,接过来一看果然消息来自不放心的母亲。
政颐把句子最后的“还好吧。
”输入完,看小信笺的图标在屏幕上转了两圈后嗖一下消失,刚要合上手机,却停了下来。
片刻后他写起了第二封信息。
这回小信笺的图标在屏幕上多转了好几圈后才消失。
巴士又开了许久后总算来到了那个加油兼休憩站。
包括夏政颐和蓝策在内的一半学生都跳了下去。
夏政颐叼着面包的塑料袋要返回时,看到蓝策站在加油站对面的路边。
他揉了揉眼睛走去。
“干嘛?看风景?小心掉下去。
”提醒着蓝策脚边的山崖。
“不是,我在找信号,刚才电话一直打不出去,烦死了。
”说着把手又举高了一些。
“手机该换了吧。
”政颐说,“我的都发出去了啊。
”
“没错没错。
□□□这个牌子就是中看不中用。
”蓝策有些恼怒地皱起眉,随后看到停车的地方,“哦该走了,老师在喊我们。
”
“好。
”政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转过身。
总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的,非常不舒服。
手指碰到的地方,有只白色的虫瞬间张出翅膀。
嵌满鳞粉的翅膀扑开,漫过一半的世界,扇动着节奏而有力的风。
一下。
两下。
三下。
四。
巨大的蝴蝶,要飞走了。
夏政颐滑下去的时候,走在他前半步的蓝策甚至没看见。
等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蓝策浑身冰凉地望向自己脚下的坡谷,脑海里巨大的空洞的轰鸣声里,只分辨得出远处老师的一声尖叫。
睡意刚刚爬上眉毛的夏圣轩感到衣服口袋里连续的震动声响。
他摇了摇头清醒一下后掏出手机。
“嗯?有信号了?”之前还是“您不在服务区”。
夏圣轩撑着椅子坐直,翻过手机盖。
显示有三条短消息。
第一条是井夜的,问着是不是今天该回来了。
第二条是学校里同学的,问自己是不是借了本英日字典给圣轩,末尾还说“我们在这里做死做活,你倒跑去调戏淳朴农家妹妹”,附带一个中指符号。
而第三条。
最后一条是:
“这个礼拜不回家了,不过下个礼拜会回去的。
另:该是你烧菜吧?——政颐”
夏圣轩想了想,选了“回复”后:
“是我来烧。
那等你回来。
”
或许信号依旧不算太好吧,等了许久才看到“发送成功”的字样。
中巴车绕着山路转了个弯,立刻绚目的夕阳余辉撒满各个角落,染得每个纤毫都金红耀眼,包括漂浮在空气里的所有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