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3)
来和父亲说话,两人同病相怜。
一九六七年底,《人民日报》登出了文章,“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这时朱道夫突然站出来揭发了父亲,说父亲讲了怎样的反动言论,而自己讲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让池永昶充分暴露活思想。
这样父亲就下放到深山之中的小村三山坳来了。
而母亲,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带着五岁的妹妹离开了。
朱道夫因为揭发有功,就留在县城了。
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几个字的沉重分量。
我读了初中,尽管成绩优秀,仍不能升高中,回到山里成了一名社员。
而父亲他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乡间医生。
我的命运似乎已经确定。
父亲开始教我探脉、采药、配方。
我崇敬他,但内心却强烈地反抗着这样的命运。
就这样过了五年,我也是一个乡间医生了,我认了命,不再敢奢望命运会有任何转机。
从我懂事以来,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唯有一次,我在绝望中轻声抱怨了几句,怨父亲不该为朱道夫那个猪都不如的东西说话。
万没想到父亲突然发了脾气,身子簌簌抖着,一根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指着我,说:“崽子,你还没有学会做人,做人!”看着父亲身子颤抖,我很后悔,自己戳到他视为神圣不容亵渎的东西了。
当时父亲说:“我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图了个清白。
我死后用白布把我裹起来,你别忘了。
”开始有人给我提亲了,我竭力地推辞着,却感到了巨大的阴影正在一步步无可阻挡地逼近。
我绝望了。
这天,初中同学胡一兵和刘跃进来到了三山坳,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国的大学要开考了。
我说:“高中都不让我读,还让我读大学?”他们互相望一眼,都不做声。
他们走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那一天父亲整夜没睡,垂着头在灯下一支接一支抽烟。
我装着睡着了,咬着被子,眼泪把枕头濡湿了很大一块。
清早父亲对我说:“我下山走一趟。
”就进城去了。
晚上回来,喘着说:“你可以考,我问了,你可以考!”边说边把拳头对着土墙用力打去,皮都破了,血渗了出来。
我豁出命来读了三个月的书,在十一月份参加了全省统考。
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就坐在门坎上,望着乡邮员走上来的那条小路。
虽然要一个星期才送一次信,他还是每天那么望着。
消息传来,刘跃进和胡一兵都拿到通知书了,一个到武汉大学去学哲学,一个到复旦大学学新闻。
我简直没有勇气面对父亲那若有所询的眼光,垂了头恨不得夹到胯里去。
父亲说:“就算没考上,那还能怪你吗?也可能是他们讲政治条件。
”我心里想:“没考上明年还可以考,要讲政治条件我这一辈子就吹灯拔蜡了。
”我强烈希望是自己没考好,那样明年还有希望。
没想到录取通知书最后还是来了,更想不到父亲就那么去了。
去北京之前我到了坟地,在父亲的墓前跪下了。
中午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我身上,风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我的头发。
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歌唱。
一只鹰在天上孤独地盘旋,盘旋,突然,箭一般地扎到山崖中去了。
坟拱起来是一个锥形的小土堆,泥土的气息还没有散去。
父亲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我心里似乎在恨着,却不知恨谁。
我拈起一撮土,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吞了下去。
群山起伏,静卧在阳光之下。
对它们来说,一年,十年,一百年,时间并不存在。
北风呜呜地吹着,像天边传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