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3/3)
但要说不如意的,也有,裴玄素点头无声叫起之后,他站了一会,转身亲自把圣旨收进他的衣箱之中。
把它放在一堆赐服厚衣的上面,他静静注目良久,才俯身阖上箱盖。
但他才刚把这衣箱亲自锁上,就听见舷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星的声音:“二哥,二哥你在吗?”
他心肝一拧,病愈之前,他根本不敢见她。
裴玄素立即直起身,“说我不在。
”
他一个转身,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从隔间进去,打开倒秽物的小门闪出去。
只是刚出去,他却刹住脚步。
赵关山在门后,微笑看着他。
船板是木板制的,沈星的脚步声以及她和冯维对话有点失望的声音这里还隐约听得见。
裴玄素下意识想遮掩,不是不信任,而是铁牌,尽可能少让人知道。
赵关山却轻声说:“随义父来,咱俩说说话。
“韩勃那傻小子,都和我说了。
”
裴玄素的肩膀一下僵硬,但赵关山只是笑了笑,他拍拍他的肩:“来吧,别担心。
”
……
三艘主船,其中两艘在尾舱悄悄架了悬板,赵关山带着裴玄素回了自己那边的船上。
那里没有沈星,不用裴玄素说个话都不放心。
这么点距离,裴玄素一跃就过去了,用不上悬板,但他也跟在赵关山身后走过去了。
赵关山笑道:“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
”
裴玄素说:“义父你别这么说,你才五十。
”
“五十还不老啊?”
江风拂面,这几年暖冬,江水都没有见冰,大船走得又快又稳,就是风大了些,吹得两人一银白一赤红的曳撒和几缕碎发猎猎而飞。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走到另一边,找个避风的地方,两人就坐在舷梯之上,赵关山吩咐一声,把附近的所有人全部清干净了。
两人聊了一阵公事,说得有半盏茶,但裴玄素听了前面那句“韩勃都说了”,他就知道赵关山想和他聊哪个话题,他心里有些不愿的,举目眺望江水,他想起沈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很简短回答。
赵关山长叹一声,他也不废话了,他说:“你是担心害了她对不对?怕自己会死,没有未来。
”
言简意赅,简直一下切中了裴玄素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蓦地转头,从滔滔江水对上赵关山已见风霜之色的温和面庞。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对的!
没错。
赵关山简直一语中的,裴玄素这人从小就是个霸道执拗的,他能执着到年复一年去强求母爱,直到裴明恭发生意外才戛然而止。
所有和煦温柔都是表色,能制止他让他如此痛苦内耗的只有他自己。
沈星对他的好,让他根本没法忽视他没有未来,哪怕侥幸不死也注定被万人唾骂的处境。
他冷然而行,他毫不在意。
可沈星呢。
当义妹还好,当一个阉人的妻子、甚至地下情人。
凭什么呢?
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做呢?
越在意,越珍视,就越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才是他所有退让所有决定的根本。
裴玄素这段时间情绪确实有点异常,带来的是身体上不适感觉,此时他忍不住紧紧捏着拳,一双漂亮的丹凤目有些发热,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意。
他终于承认:“我讨厌蒋无涯。
”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
他有些阴暗地说。
这是裴玄素第一次把这句话往外说,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晦涩无比,描绘过视觉效果比从前看着略小一点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素白华丽飞鱼服,袖口至前臂大片大片繁复华丽的银色绣纹,黑披风垂落在他腿侧,凌然,也孤孑。
“只可惜,蒋无涯不会死,反倒是我更容易死一些。
”
说不定,下一个转场就死了。
裴玄素抬起前臂,修长、骨指分明的手掌上新疤斑驳,身上银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赐服。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锐意进取、复仇的一切根本和倚仗,同时也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赵关山一直听着,直到裴玄素沉默下来,他轻轻一叹:“确实很容易死啊,”这些年,他身边死的人有如过江之鲗,当初他拜的师父,他初初被阉割那年凑上去攀关系的几个哥哥。
有风光,有得意,也有落魄,但都已经死干净了。
并且死得很惨。
五马分尸的有,身首异处好几个,魂归荒野或宫禁也多。
“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都五十了。
”
赵关山也不敢给太肯定的建议,这是几乎扭转两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决定,但他轻声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还是可以的。
”
赵关山盯着滚滚江水,他也有几分感慨,裴玄素霍地侧过脸来看他,他笑了下:“韩勃这小子,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
铁牌禁谕是真的,前副提督邓全锳也是真的,韩勃的母亲张夫人被赐死更是真的,他当年神思大乱出了差错险些没命也是真的,他悲痛欲绝更是真的。
赵关山伸手摩挲了一会颈间的项链,那是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一枚有些旧摩挲出了包浆的银的玲珑扣。
换个人,赵关山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也绝不会提起这件旧事。
他把玲珑扣摘下来,递到裴玄素手中,微笑鼓励他,“你打开来看看。
”
裴玄素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即打开了它。
玲珑扣是一个圆形的饰物,内里中空,可以存放一些小东西随身携带。
裴玄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信纸,先用油纸包着,用蜡封了,怕进水,他小心揭开蜡封,便了见了这团有些泛黄的信纸。
赵关山有些惆怅,但始终鼓励的微笑未变,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这是一封遗书。
——“喜你如盛夏白瓷,天凉待你归;慕你如朱雀深巷,温茶诗书,盼君与我同归矣;如青藤绕树,至死方依,愿万世轮回,换你十年红尘相伴。
今天天晴,有一碧青空,抬头仰望时,当是微凉好个秋。
从骏景轩到前堂,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步,我想我每一步,都会走得开心的。
文砚哥,别伤心,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勃儿。
我想告诉你,这三年来有一千一百二十一天,比我过去的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许。
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把我一份一起活了。
你要替我找齐汝窑那套杯子,替我找到合适当茶堂的小院给我打理好了,东西都摆上去,没有七老八十,不许来找我,……”
赵关山在旁边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他轻声说:“她读书不认真,前面一段都是抄的,你状元郎你别笑话她。
”
娟秀的字迹,有点匆忙,但看出写信的人很认真。
这是张夫人的临终遗书。
两仪宫的天使包围直入前堂,张夫人已经得讯了,她最后匆匆执笔下了这封信。
秋阳,黄叶,晴空,她还抬头望窗外,想像他的脸。
有点轻快活泼,但更多是温柔,缱绻。
她从不悔,她说,再来一次她也愿意,这三年多,是她这辈子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
这段人皆鄙夷的婚姻,比从前她那三段人人都说好的好姻缘,都要好都要快乐美满太多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数年三任前任光阴,换她一天都不换。
殷殷叮咛,快乐又俏皮,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回忆过往,一点都不伤感,她恬静开心极了。
“你别听韩勃说,他当年还小。
”
赵关山认真对他说:“虽不能相守,但我们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
他痛彻心扉过,至今想起来都依然难受,懊悔过,但终究不认为这是错事。
“你别先打了退堂鼓。
”
赵关山说:“吃一堑,长一智,铁牌是在,但不声张就行了。
将来,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变化。
”
东西提辖司想出去是很艰难的,但也不是不能想个法子,就像邓全锳,犯个错调进内廷去,当然,这是下下策。
“你将来可以谋求入朝或外放。
”从东西提辖司出去。
是很难很难,但事在人为,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即便是死了。
留下来的可不仅仅只有伤心啊。
只要她不后悔不就行了。
万一排除万难之后,两人都好好的呢?
这个前提,就是她清楚,只要她情愿,那一切就是甜的,一切都可以了。
裴玄素心一下乱了,他抬头看着赵关山,赵关山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丫头胆子小,蒋无涯来了也不怕,你还有时间和机会。
”
赵关山人老经事多,蒋无涯想和沈星成婚,还早着呢。
他接过信纸,小心把它折叠好,收回玲珑扣里。
裴玄素看了看玲珑扣,又侧头望江水,他回过头来,风吹他披风猎猎贴在脸侧,他都没顾得上拂去,“……可是,蒋无涯比我好太多了。
”
赵关山就笑了:“他好他的,你也有你的好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能得一个真贴心掏肺又喜欢的可不容易。
”
他问他:“你真的想就这么错过她吗?”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几乎是马上,一个“不想”几乎脱口而出。
裴玄素心乱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乱哄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手上残留纸笺的触感,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赵关山已经站起身了,他把裴玄素也拉起来,“你想一想,先问清楚自己再说。
”
他看着裴玄素明显变差了很多的脸色,“现在跟我来,先把病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