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义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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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敲窗,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把入冬后的黄昏搅得又冷又粘。
破败的窗纸被风撕开了几道口子,呜咽着往里灌着湿冷的寒气。
我蜷在冰冷的炕沿,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辨不出原色的薄棉袄,还是止不住地哆嗦。
案头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将我那孤零零的影子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又揉碎,像只被困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飞蛾。
案上,摊着几张写满馆阁体小楷的纸,墨迹早已干透。
那是几封我厚着脸皮、搜肠刮肚写就的荐书,寄给城里几位据说念旧的父执辈。
此刻,它们像几片枯叶,被从窗缝钻进来的冷风掀动着边角,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也被这无情的冷雨浇得透心凉。
“咳咳…咳咳咳…”里间传来娘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那声音空洞、费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休。
我慌忙起身,端了桌上那碗早已凉透、只剩碗底一点浑浊药渣的粗陶碗,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
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娘斜倚在炕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盖着一床薄薄的、露出棉絮的旧被。
每一次咳嗽都让她单薄的身子剧烈地弓起,如同风中的残烛。
“娘…”我嗓子眼发堵,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娘勉强止住咳,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望向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强撑的安慰:“业儿…咳咳…莫忧心…娘…没事…老毛病了…”她枯瘦的手摸索着,紧紧攥住我冰凉的指尖,那力道微弱得让人心碎,“是娘拖累了你…这身子…咳咳…不争气…”
“娘,您别这么说!”我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头酸涩翻涌,几乎要落下泪来。
拖累?真正拖累她的,是我这个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却连一袋米、一副药都挣不回来的无用儿子!
我扶着娘,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药汁喂她喝下。
药汁冰冷苦涩,娘皱着眉,却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末了,还对我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
安置好娘,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墙角。
那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像一张饥饿的大嘴,黑洞洞地张着。
我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陈年米糠混合着泥土的沉闷气味涌出。
缸底,只有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米糠,几粒干瘪的糙米可怜巴巴地散落其间,用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末。
旁边装铜钱的破瓦罐,更是轻飘飘的,倒过来,只在罐底磕出几枚布满绿锈的“崇祯通宝”,叮当作响,声音空洞得刺耳。
米尽,钱绝,药断。
屋外的冷雨,仿佛直接浇进了我的心里,冻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科举落第的耻辱,亲朋冷眼的酸楚,求告无门的绝望,此刻都被这缸底的冰冷现实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我靠着冰冷的米缸滑坐在地,额头抵着粗糙的缸壁,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茫然席卷而来。
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娘的药…明天的米…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债务…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破旧的木门剧烈地摇晃起来,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柳明诚!开门!给老子滚出来!”门外传来钱大疤那破锣嗓子特有的、混杂着酒气和戾气的咆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坠入冰窟!钱大疤!镇上赌坊的爪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柳明诚!别他娘的装死!”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钱大疤的跟班癞头张,“再不开门,老子可要踹了!你这破门板,经得住爷们几脚?”
“业儿…咳咳…外面…”娘惊恐地抓住我的衣角,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和屈辱,拍了拍娘的手背:“娘,没事,您躺着,我去看看。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我站起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门边。
手搭在冰冷的门槛上,指尖冰凉。
门外的叫骂和踹门声越来越响,木门不堪重负地呻吟着,随时可能碎裂。
“柳明诚!识相的赶紧滚出来!不然,嘿嘿…”钱大疤阴恻恻的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听说你娘病得不轻?兄弟们正好缺个暖脚的婆娘…”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绝望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拉开了门闩!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挟着冷风和湿气。
门外,两个身影堵住了狭小的门口。
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嘴角,随着他狰狞的表情扭曲蠕动着,正是钱大疤。
他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旁边那个瘦高个,顶着个光溜溜、布满癞痢疤痕的脑袋,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阴狠,正是癞头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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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疤那铜铃般的牛眼扫过屋内家徒四壁的破败景象,最后落在我身上,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哟嗬,柳大秀才,舍得出来了?我还当你和你那痨病鬼娘一起挺尸了呢!”
癞头张在一旁嘿嘿怪笑,眼神像毒蛇一样在我和里间的方向来回逡巡。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一拳砸过去的冲动,挡在门口,声音干涩:“钱爷,张爷,再宽限几日…眼下实在…”
“宽限?”钱大疤猛地打断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前襟,像拎小鸡似的把我往前一带!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气直冲鼻腔。
“老子宽限你多少回了?嗯?你当老子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还是看你这穷酸样可怜?”他狞笑着,手上加力,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今儿个,要么还钱!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么…”他另一只手朝着里间方向,做了个极其下流的手势,嘿嘿淫笑,“让你娘出来,跟爷们回去,伺候舒服了,兴许能抵几天利钱!”
“畜生!”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目眦欲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胸口剧烈起伏,“你们敢动我娘一下,我跟你们拼命!”
“拼命?”癞头张嗤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手里灵活地挽了个刀花,“就凭你这风吹就倒的书呆子?柳明诚,识相点!钱爷脾气可不好!”他晃着匕首,一步步逼近。
钱大疤也冷笑着,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如同催命的丧钟。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看着眼前两张狞恶的脸,听着里间娘压抑不住的咳嗽和惊恐的呜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将我撕裂。
拼命?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柄罢了。
难道…难道真要看着娘被这些畜生…不!绝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屋角那黑黢黢的米缸,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那枚金钏!娘压箱底的唯一念想!去年冬天娘病得差点熬不过去,万般无奈之下,才偷偷拿去城里当铺,死当了五两银子,换回几副救命的药!当票还藏在娘的枕头底下!那是她娘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前朝宫里的物件,娘看得比命还重!可眼下…顾不得了!
“等等!”我猛地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屈辱而变了调,“钱…钱爷!我有东西!值钱的东西!能抵债!”
钱大疤和癞头张的动作同时一顿,狐疑地看着我。
“值钱东西?”钱大疤眯起眼,上下打量我,“就你这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的破窝?”
“有!真有!”我急促地说着,心脏狂跳,“是我娘…是我娘的一枚金钏!前朝宫里的样式,分量足,成色好!只是…只是眼下不在我手上,在城里当铺里!我有当票!只要…只要宽限我几日,我定能赎回来抵债!”
“金钏?”钱大疤和癞头张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当票呢?拿来瞧瞧!”
“当票…在我娘那里收着,她…她病着,我得去拿…”我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想往屋里退。
“慢着!”癞头张却是个鬼精,匕首一晃,拦在我身前,三角眼死死盯着我,“柳明诚,你他娘的不会是想耍花样吧?想进去拿家伙?还是想护着你那痨病鬼娘?”他对着钱大疤使了个眼色,“疤哥,我看这小子不老实!不如直接进去搜!值钱的东西,还有那病秧子…”
“你们敢!”我肝胆俱裂,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里屋门口,如同护崽的母兽,“当票就在我娘枕头底下!我这就去拿!你们…你们在外头等着!”
钱大疤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中凶光闪烁,似乎在权衡。
癞头张却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钱大疤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点了点头:“行!柳秀才,老子就信你一回!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枪!给你半柱香时间!拿不出当票,或者那金钏不值十两银子…”他阴冷的目光扫过里屋,“嘿嘿,你知道后果!”
癞头张收起匕首,抱着膀子,像尊门神似的堵在堂屋门口,三角眼里满是猫戏老鼠般的戏谑。
我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跌跌撞撞冲进里屋。
娘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枕头一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泪水,嘴唇哆嗦着:“业儿…不…不行啊…那是…那是你姥姥留给我唯一的…”
“娘!”我扑到炕边,抓住娘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带着决绝,“顾不得了!先过了眼前这关!命要紧!以后…以后儿子挣了钱,一定给您赎回来!一定!”我几乎是咬着牙,颤抖着手,从娘紧攥的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张早已被泪水浸染得发黄发软、边缘磨损的当票。
小小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德隆当铺”的朱红印记和“足金嵌宝虾须镯一只,死当纹银五两”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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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看着我手中的当票,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炕上,只剩下无意识的、痛苦的喘息。
我攥紧了当票,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堂屋。
钱大疤和癞头张的目光像毒蛇一样黏在我手上。
“喏!当票!”我将那张薄薄的纸片递过去,声音干涩沙哑,“德隆当铺的印信!足金嵌宝的镯子!死当五两,连本带利,绝对超过十两!给我三天!就三天!我去城里赎回来给你们!”
钱大疤一把抢过当票,凑到油灯下,眯着眼仔细辨认。
癞头张也伸着脖子看。
半晌,钱大疤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将当票随手揣进怀里:“行!柳秀才,算你识相!三天!就三天!三天后这个时辰,老子要是见不到那金灿灿的镯子…”他目光阴冷地扫过里屋,“嘿嘿,那就别怪老子拿你娘抵债了!走!”
两人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踢开挡路的破板凳,消失在门外凄冷的夜雨之中。
破木门在风中无力地摇晃着,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屋外的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我浑身脱力,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
当票没了…三天…三天时间,我上哪去弄五两银子赎那金钏?就算赎回来,也是落入虎口…可若不赎…娘…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我双手抱头,蜷缩在墙角,听着里间娘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咳嗽,只觉得这破屋如同冰窖,比外面的雨夜更加寒冷刺骨。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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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疤那伙豺狼的脚步声消失在湿冷的雨夜里,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里屋娘压抑的呜咽和咳嗽,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
三天…三天时间,五两银子…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去找谁借?亲朋早已避之不及。
去偷?去抢?我柳明诚读了十几年圣贤书,难道真要走到这一步?
油灯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黑暗如同墨汁般涌来,瞬间吞噬了这小小的破屋,也吞噬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
罢了…就这样吧…等死罢了…我疲惫地闭上眼,任由那冰冷的绝望一点点浸透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