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无泪汤(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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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缠绵的雨丝织就一张无边湿冷的网,沉沉笼罩着姑苏城。
檐角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宿命的叩门。
城东的“藏春楼”深处,一间逼仄得几乎透不过气的阁楼里,孟七娘正伏在绣架前。
这方寸之地,便是她的天地,也是她的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陈旧木料气味、劣质丝线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药草苦涩。
那苦涩,仿佛已浸透了她的骨缝。
她指下,一幅“百鬼夜行图”已接近尾声。
乌沉沉的底缎上,墨线勾出的鬼影幢幢,狰狞毕现:青面獠牙的夜叉挥舞着钢叉,裂开巨口的恶鬼拖着长长的舌头,骷髅兵空洞的眼窝里跳跃着幽绿的磷火,披头散发的女鬼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针脚细密得令人窒息,仿佛不是绣在缎面上,而是将某种冰冷黏稠的东西,一丝一缕地“织”进了那黑暗的底子。
这些鬼物,在她针尖下,似乎正一点点地苏醒过来,随时会挣脱束缚,扑出画面。
七娘的手指,曾经被邻里赞为“观音拈花”,如今却枯瘦得如同深秋的竹枝,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扭曲变形,指尖缠着褪色的布条,隐隐透出暗红的血痕。
每一次引针穿过紧绷的缎面,都牵扯着肺腑深处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和翻涌。
她不得不时时停下,掩口剧烈地咳嗽,那声音空洞而急促,仿佛要把单薄胸腔里的最后一点热气都挤压出来。
每一次咳喘过后,喉咙里都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
阁楼唯一的窗扇半开着,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和潮湿的水汽。
楼下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狎昵的调笑与杯盏碰撞的脆响,如同另一个遥远而污浊的世界发出的噪音,模糊地渗入这死寂的角落。
七娘偶尔抬首,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灰蒙蒙的雨幕里,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魂魄已被身下这幅不断吞噬生气的鬼图吸走了大半,只余下一具被丝线紧紧缠绕、行将朽坏的躯壳。
她记得卖身契上那刺目的朱砂印,记得牙婆递过银子时那混杂着怜悯与算计的眼神,更记得娘亲攥着那几锭冰凉银子时,枯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浑浊泪水里沉甸甸的绝望。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名字——陈子安。
那个在私塾窗下,曾偷偷递给她一卷《诗经》,声音清朗如碎玉的书生。
他说:“七娘,待我蟾宫折桂,凤冠霞帔,必不负你。
”
此刻,针尖刺入缎面,她指尖微颤,一丝极淡、近乎透明的雾气,竟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没入绣布上那只新绣出的无头鬼影轮廓之中。
那鬼影空洞脖颈处的黑气,似乎微微凝实、流转了一下,透出更深的寒意。
七娘对此浑然不觉,只觉心口又是一阵熟悉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闷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从体内剥离出去。
她早已麻木,这“织魂”的异能,如同附骨之疽,自小与她相伴,却也正一寸寸地熬干她的精血。
这异能曾让她在懵懂无知时绣出的猫儿扑蝶活灵活现,如今,却成了催命的符咒,将这百鬼的凶戾与阴邪,一点点地“缝”进了她的命里。
她只想着,这幅耗尽心血、吸尽神魂的“百鬼夜行图”即将完成。
据说城中巨贾钱老爷重金求购此图,只为镇宅辟邪。
或许,换来的银子,能支撑子安走到京城,走进那决定命运的贡院龙门。
“子安……”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这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灼烧着她已近枯竭的心田,又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这是她在这无边的冰冷与黑暗里,唯一抓住的微光。
她强撑着再次拿起针,刺向那最后一只厉鬼空洞的眼眶,试图将那点仅存的念想,也一并绣进去,绣成支撑她完成这无尽苦役的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就在针尖即将刺入丝缎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肺腑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在她体内疯狂搅动!她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旋转颠倒,所有的声音——楼下的喧嚣、窗外的雨声、自己沉重的喘息——都在刹那间被抽离,只余下一种可怕的、撕裂般的寂静。
“噗——”
一口粘稠滚烫的液体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毫无预兆地,如泼墨般溅落在即将完成的绣面上。
那并非寻常的鲜血,而是浓稠得近乎发黑,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黑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墨梅,瞬间在丝缎上晕染开来。
一只正张牙舞爪、刚刚绣到一半的赤发鬼脸,被这滚烫的血污糊住了大半,狰狞的五官在血泊中扭曲变形,更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七娘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绣架硬木边缘。
剧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恰好落在被血污浸染的绣面上。
就在那血污之中,那被染得模糊的赤发鬼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窝深处,竟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冰冷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只有无尽的怨毒与嘲弄,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回望着她!那目光穿透了绣布,穿透了时空,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气,直直刺入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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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七娘喉咙里挤出,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鲜血呛了回去。
她像是被那双鬼眼彻底摄去了魂魄,浑身僵硬如冰雕,唯有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肺腑里那翻江倒海的剧痛仿佛被这恐怖的景象冻结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冰冷。
她的意识在惊惧的狂潮中迅速下沉、崩解,如同坠入无底寒潭。
最后一丝残存的念头,是那绣架上被污血覆盖的鬼眼,以及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扭曲、写满无尽恐惧的脸孔。
黑暗彻底淹没了她,带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那双地狱之眼的凝视。
……
不知沉沦了多久,或许是永恒中的一瞬,又或许是刹那间的永恒。
孟七娘的意识在一种奇异的悬浮感中,艰难地挣开粘稠的黑暗。
没有预想中身体的剧痛,只有一种彻底的虚无和冰冷,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缕轻飘飘、无所依凭的思绪。
她“睁开”眼——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眼”。
眼前并非熟悉的阁楼顶棚,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灰色。
这灰色混沌一片,分不清天地上下,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声音。
绝对的死寂包裹着她,那寂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的手,却悚然一惊!
她看到了一具身体,是她熟悉的身体,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粗布衣裙,安静地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那身体瘦弱得可怜,脸上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惊惧和茫然。
她就那样俯视着自己,如同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一具被遗弃的、了无生气的躯壳。
“我……死了?”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缓慢而沉重地砸进她空茫的意识里。
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荒谬感。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吗?像一缕烟,从烧尽的躯壳中飘散出来,悬在这片灰色的虚无里?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脚下那片灰色混沌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如同煮沸的浓汤,翻滚起巨大的气泡。
灰色的迷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开,露出下方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一条宽阔得望不见对岸的河流!河水并非清澈,也非浑浊,而是一种粘稠、沉重、翻涌着无数痛苦旋涡的暗黄色!这黄水奔腾咆哮,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沉闷的、碾压灵魂的呜咽感,从河底深处隐隐传来。
河面上,无数模糊、扭曲的人形影子在挣扎!它们密密麻麻,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蝼蚁,无声地沉浮、翻滚、互相撕扯推搡。
有的只剩下半个头颅,有的胸腔洞开,有的肢体断裂……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无尽的恐惧、不甘和疯狂的执念!那些无声嘶吼的嘴形,那些绝望挥舞的手臂,共同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卷——忘川!
七娘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被那河中散发出的滔天怨气和痛苦彻底淹没。
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离这恐怖的景象,但无形的力量却拉扯着她,让她悬停在这炼狱般的河流上方。
突然,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猛地从灰色虚空的深处轰然压下!这股气息所到之处,沸腾的忘川水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河中无数挣扎的亡魂也发出无声的、更加剧烈的战栗!
七娘感觉自己这缕轻烟般的魂魄,在这恐怖的威压下几乎要被碾成齑粉,彻底消散。
“哼!”
一声冷哼,如同九幽寒冰凝结成的雷霆,骤然在无边灰暗的虚空中炸响!这声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烙印在七娘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足以冻结思维、碾碎意志的无上威严。
刹那间,翻涌的忘川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住,咆哮的旋涡瞬间平息,无数挣扎的亡魂像被冰封般僵直不动,连那弥漫整个空间的痛苦呜咽都彻底消弭,只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七娘那缕刚刚凝聚起一丝意识的魂魄,在这声冷哼之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几乎要彻底熄灭。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只想蜷缩、消散。
灰色的混沌被强行撕裂开来,如同厚重的帷幕被粗暴地拉开。
一座难以形容其宏伟与森严的殿堂轮廓在灰雾中显现。
殿堂由不知名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高耸入无尽的灰暗,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古老符文,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气息。
殿门洞开,幽深不见其底,唯有两点冰冷、巨大、如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赤红光芒,在殿堂最深处的黑暗中亮起!
那两点红光,是眼睛!一双足以审判诸天、定夺生死的眼睛!
“孟七娘!”那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万钧雷霆在七娘魂魄中滚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足以粉碎山岳的力量,“尔乃区区人间绣女,竟敢妄动幽冥禁忌!以生魂入绣,聚敛阴邪戾气,织就‘百鬼夜行图’!此图怨气冲天,直透幽冥,惊扰轮回秩序,更引得尔所绣之鬼物,竟借图中一丝生魂牵引,提前挣脱冥府束缚,于此间显化游荡,搅乱阴阳!此罪滔天,罄竹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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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震魂摄魄的宣判声,七娘魂魄周围的灰色虚空剧烈扭曲。
无数扭曲、狰狞、带着她熟悉针脚痕迹的鬼影骤然浮现!正是她呕心沥血绣出的那些百鬼!青面獠牙的夜叉、裂口长舌的恶鬼、空洞眼窝跳跃磷火的骷髅……它们此刻不再局限于绣布,而是活生生地在这幽冥空间里嘶吼、翻滚、互相撕咬!它们身上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与忘川中那些挣扎的亡魂气息相互吸引、碰撞,发出无声的尖啸,将这片区域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这些由她一针一线赋予“形”甚至一丝“意”的鬼物,此刻却成了她罪孽的铁证!
“扰乱阴阳纲常,罪无可赦!”那殿堂深处的赤红巨眼猛地亮起,光芒暴涨,刺得七娘的魂魄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滋滋作响,剧痛难忍,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融。
“打入无间地狱!永世沉沦,受万鬼噬魂之苦!不得超生!”
“无间地狱”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七娘的意识上。
即使她此刻只是一缕新魂,对幽冥之事懵懂无知,那字眼本身蕴含的极致痛苦与永恒绝望,也让她魂魄深处爆发出本能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她想尖叫,想辩解,想诉说自己的无奈与那支撑她绣完百鬼的微弱念想,但在那无上的威压和赤红目光的凝视下,她连一丝意念都无法凝聚,只能无助地“看”着那宣告最终降临的恐怖。
就在那代表最终毁灭的意志即将落下,无形的枷锁仿佛已触及她魂魄的瞬间——
“且慢!”
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平静、沉稳,带着一丝奇异的金石摩擦质感,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雷霆般的宣判和忘川的呜咽,在这片凝固的死亡空间里响起。
殿堂深处那两点赤红的业火微微一凝,恐怖的威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七娘那缕瑟瑟发抖的魂魄前方。
他身着玄色官袍,样式古朴庄重,袍服上隐约有暗金色的古老纹路流转,头戴一顶同样玄色的进贤冠,面容隐在冠冕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最深沉的古井寒潭,平静无波,映照着下方翻腾的忘川与无数挣扎的鬼影。
他手中,捧着一卷非帛非竹、散发着蒙蒙青光的厚重书册,书页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记载着无穷无尽的命运丝线。
正是执掌生死簿的判官!
判官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自有风骨,对着那殿堂深处的赤红目光行礼,声音依旧平稳:“陛下息怒。
此女之罪,确凿无疑,依律当入无间。
然,”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穿透了七娘颤抖的魂魄,落在她那双即使化为魂体也依稀可见其轮廓的、因常年引针而骨节微突的“手”上,“臣观其魂魄本源,此‘织魂’之力,实乃天道异数,万载难逢。
其能引生魂入物,赋死物以‘意’,虽为祸端,亦蕴造化之机。
若就此湮灭于无间,此异力随其魂俱碎,未免……可惜。
”
他稍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手中的生死簿青光流转,书页翻动间,隐约有孟七娘生平的片段光影一闪而逝——那陋巷中绣出的猫儿扑蝶跃然如生,那青楼阁楼里呕血的孤影……最终定格在她指尖引动无形丝线、将自身魂力融入绣品的刹那。
“臣有一议,”判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其罚其湮灭,不若罚其‘用’。
罚其永镇奈何桥头,司掌‘遗忘’之职。
凡渡忘川之魂,必经其手,饮其汤。
以其‘织魂’异力为引,融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化尽前尘执念,洗清孽障记忆,使亡魂得获新生,重入轮回。
此非赦免,实乃以‘技’代‘刑’,以无尽岁月之孤寂,赎其扰乱阴阳之罪。
既可令其异力为幽冥所用,规整轮回,亦是对其最严厉之惩戒——永生永世,见证遗忘,自身却永记其罪。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堂的幽深,落在那双赤红的眸子上,“陛下以为如何?”
死寂。
连忘川河中那些被威压震慑的亡魂似乎都屏住了无声的哀嚎。
殿堂深处那两点赤红的业火,如同烧熔的铜汁,缓缓流转,审视着判官,审视着判官身前那缕渺小如尘埃、仍在恐惧中战栗的魂影。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时空,在权衡着湮灭与利用的价值。
庞大的威压并未散去,反而如同凝固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存在的头顶。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就在七娘的魂魄在这无声的审判中几乎要因恐惧而彻底溃散时,那洪钟大吕般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
“准!”
仅仅一个字,却如同盖棺定论,宣告了最终的命运。
那恐怖的、即将湮灭她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但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望的冰冷枷锁,却无形地缠绕上来,深入魂髓。
赤红的巨眼缓缓隐入殿堂的幽暗深处,只留下最后一句如同寒铁铸就的箴言,在虚空中隆隆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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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身即尔狱,尔心即尔途。
孟氏女,好自为之!”
声音消散,那宏伟的森罗殿轮廓也随之淡去,重新隐没于无边的灰色混沌之中。
翻腾的忘川水恢复了它沉闷的呜咽,河中无数亡魂重新开始了无声的挣扎。
判官的身影依旧立在七娘魂魄之前,玄袍在忘川吹来的阴风中纹丝不动。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清晰地落在了七娘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看待工具的平静,一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