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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梦里关山路不知(2/3)

的损失都要赔。

    虽然她得到了当局的表彰,又给了江南船运公司全口岸航行特权,但损失她必须自付。

    这些损失是人为,保险公司也无能为力。

    最叫南舟意外的,救上来的东洋女人竟然是汤川的母亲和妹妹。

    她哭笑不得,但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将人救起来。

     救人不过就是内心的善念,不为名利。

    但善念不能当饭吃,乘客的损失也是实打实的。

    再多人感激她,上门讨债的时候也并不含糊。

     会计小张正在统计赔款,一张又一张的单据,他看到南舟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到后来都不忍再给她报表了。

     记者一茬又一茬地涌过来,要来采访这位杰出女性。

    南舟不胜其烦,最后只得闭门谢客。

    沈丹妮有时候也会帮忙搪塞一下上门的记者,但今天刚走到南舟办公室门口,就看到南舟正在和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说话。

    她不好进去,便等在外头,隐隐听到两人说话。

     “九姑娘,我信任你才把货交给你,你怎么可以把我的货扔进江里!” 南舟只能一味道歉,“我的责任我绝不推卸,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这么办。

    叶先生,你的损失,我一定一分不少的赔给您。

    ” “赔给我?你就是把船都卖了,也赔不起我!”叶允明拂袖而去。

     沈丹妮等人走了才进来,南舟颓然地坐在办公桌前捏着眉心。

    沈丹妮放下保温桶,“九姑娘,刚才碰到三姨太,叫我转交给你的。

    她怕影响你工作,就没过来。

    ” 南舟抬起头,勉强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沈小姐。

    ” “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吧?” 南舟其实已经饿过了,这时候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打开了保温桶,倒了甜汤出来,只喝了一口便喝不下去了,却蹙着眉头强迫自己再吃一点。

     沈丹妮看到她桌上堆了一摞儿的赔款单,也禁不住蹙起了眉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 南舟谢过她。

    沈丹妮本来在这里就是无薪帮忙,她实在也不想再麻烦她。

     日常运营,员工的工资,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处处都要钱——这一关不大好过。

     南舟在这边心急如焚,江誉白在另一边焦头烂额。

    叶允民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江誉白来回走了两趟又停在他面前,“你怎么敢走私大烟土!这种东西能随便碰吗?” 叶允明颓丧地抓了抓头发,“誉白,你就不要再说了,这是意外。

    走了那么多趟都万无一失,谁知道会碰上江难,南小姐竟然会把货扔进江里!” 江誉白走上前抓住他前襟,“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当初咱们说过什么,烟土不碰,你当我说过的话是耳旁风吗!万一被人发现,你会害死南舟的!” 叶允明拂开他的手,“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肯在你大哥身上动脑筋,我只能捞偏门了!打点关系,哪里不要用钱?” 江誉白松开手。

    叶允明同他在孤儿院里共过生死,是过命的交情。

    货是沪上泷帮老大庄翰城的,人家给了钱就得交出货来。

    现在就是退钱也不成了,要的就是货。

    庄翰城做买卖手脚大方,但性格乖僻,忌讳也多,最恨人家拿钱办不成事。

    现在撂下话来,三日再不交货,就断指;五日再不见货,就断手;十日不见货就断臂。

    江誉白不能坐视不理。

     他猛吸了两支烟,最后把烟一掐,去了海关总署。

    海关总署稽查司的司长沈均谕,是老帅挚友沈厚晟的第三子。

    两人不算太深的交情,但也算相识。

    沈均谕见到江誉白,意外地十分热情。

    江誉白还未开口,沈均谕便揽过他的肩膀,邀他一同去汉伯顿俱乐部喝酒。

    江誉白不好推辞,便一同去了。

     几杯酒下肚,江誉白借机说明了来意,想把稽查司里从前扣下来的货先借出来救急。

    沈均谕笑笑,很是爽快道:“这个好说,回头我跟下头人交代一声,明天你带人过去拉就行了。

    ” 江誉白并不傻,凡事皆是利益交易,谢过他后便等着对方开条件。

    沈均谕却什么都没说,继续闲聊。

    待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方才笑着道:“我们沈家男孩子不值钱,就三叔一家生出了个宝贝闺女。

    对了,四少见过我家丹妮了吧?” 江誉白面上淡淡,“有过两面之缘,听我表妹说,沈小姐最近在做慈善。

    ” 沈均谕摆了摆手,“嗨,小孩子瞎折腾。

    我们倒是听丹妮说过四少好几回,还当你们很熟了。

    ” 这话不大好接,江誉白只能客气地笑笑。

     沈均谕觑着他,若有所指,“姑娘大了,留不住了。

    这不,大人们都分派了任务下来了,务必给我家宝贝丫头物色个好婆家。

    ” 话很明白了。

    但这种事情江誉白遇见的多了,知道对方看中的不过是四少的身份,他有的是办法让对方对自己没兴趣,也不会缠上自己,不过就是应酬几顿饭的功夫。

    便圆滑地同沈均谕闲话起来。

     过了许久,江誉白偷眼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和南舟约好的时间了。

     沈均谕见了笑问:“四少有约?” 江誉白摇头笑道:“昨天休假回来,还没回官邸。

    太太叫人煲了汤,误了点回家可是要落埋怨的。

    ” “说到煲汤,我太太才真是煲得一手好汤。

    如不嫌弃,明天你取完货,到我家喝汤去?” 江誉白自然不能推辞。

     南舟低头看了看手表,她和江誉白约好了五点见面,现在已经是七点了,还不见人来。

    应该是不会来了。

    她原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同他说的,想要同他商量如何解决赔款的事情,想要请他帮忙同叶允明解释,想要……她突然间什么话都没有了。

     她也叫他这样等过的,无望地等待。

    明明是知道对方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可还是忍不住地失望了。

     她拿起手包离开咖啡馆,没叫车,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

    仿佛想要把很多事情想清楚。

     江誉白从俱乐部里出来已是夜深,冲到咖啡馆,咖啡馆已经关了门。

    凌晨还要去拉货,他必须先通知叶允明安排好车船,也耽误不得。

    等到一切忙完,看着叶允明同货一起上了船,他才松了一口气。

    再一看表,又到了去沈家的时间。

    可到了沈家,沈均谕抱歉地说沈丹妮在外头做义工,家里的车都开出去了,劳烦他去接沈丹妮回家吃饭。

     江誉白看到地址的时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南舟搬家后他很少去,大都约在外头见面。

    他看了看表,希望能赶在沈丹妮下课前先跟南舟解释一下。

    但他一踏进大门,沈丹妮正在院子里教孩子们做体操,而南舟正站在二楼噙着笑看孩子们。

     他第一个感觉就是她瘦了。

    两人目光对视到一起,南舟眸子亮了一下,唇角也浮起了微笑。

    她正要开口,沈丹妮却已经跳到了江誉白的面前,“四少,你怎么来啦?我听三哥说你今天要去我家做客。

    ” 江誉白不得不把目光挪过来,温和地笑了笑,“均谕兄托我过来接你回家。

    ” 沈丹妮顿时明白了兄长的用意,两颊红晕浅生,“那麻烦四少了。

    你等我一下,我拿上包就可以走了。

    ”说完疾步回了教室。

     南舟仍旧站在二楼,脸上的笑像是凝结住了一样,就这样遥遥地望着他。

     江誉白根本没时间解释,唇语了一句“回来找你。

    ”他不知道南舟看懂了没有,却见她疏离地颔了颔首,像是对着陌生人客套的招呼。

    她落寞的目光看得他心疼,他想要冲到她的面前好好解释。

    但沈丹妮已经到了身后,看到他在看二楼,也冲着南舟挥了挥手,“九姑娘,我先走啦!” 南舟捧着一杯热茶,水洒出来了都浑然不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他们笑着告别的。

    等到人走了,她才回到办公室里。

    茶杯放下,手掌已经烫起了水泡。

     所有人都睡下了,她坐在院子里。

    雪一直下、一直下,好像快要把她埋住了。

    浑身都冷,从里冷到外。

    门被推开了,江誉白急匆匆地走进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捧住她的脸,“怎么脸这么冰?”又把她冰冷的手拢在掌心里,呵气搓手,想要把她暖起来。

    事情的原委,捡着能说的急切地一股脑儿地解释给她听。

     南舟静静地听着,眼眶发热。

    她没有爱错人,错的是他们并不合适。

    他们身上各自的枷锁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还妄想着彼此扶持走出一条天长地久来,却原来在各自的漩涡里自顾不暇。

    但他所有的麻烦,到头来源头都在她这里。

    她是那个会把他拖入深渊的人。

     “不气了?”江誉白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神色。

     她摇摇头。

    其实沈丹妮很好,他也很好,他们在一起,或许更好。

     江誉白长出了一口气,把她抱紧,有虚惊一场后的轻松。

    南舟也回抱住他,过了好一会儿,江誉白听见一句很轻的声音,“小白,我们分手吧。

    ” 震州今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开春没多久就到了春汛。

    雨断断续续下了月余,没见过几回大太阳,报纸上早有人预测今年很可能会遇上大灾。

    但震州地势北高南低起伏不平,民众早习惯了内涝。

    不过涝上几日,雨一停水没几天也就退了。

    所以地势高处的人不在乎,地势低处的人也习以为常。

     先前刮了回台风,震州不少房屋都坍塌了,好在南舟这里的校舍还算坚固,只是房顶受损,有几处漏了雨。

    才晴了两日,房顶还没来得及修补,又开始下雨了。

     这阵雨下得更大,哗啦啦声响也大,屋里渗进来的水也越来越多。

    课是上不成了,南舟带着孩子们拿盆子接雨水。

    沈丹妮下车不过片刻,人就淋个半湿,小跑着冲到屋檐下,正碰上往外倒水的南舟。

     南舟诧异道:“沈小姐,你怎么来了?昨天已经打电话到府上,告诉你今天不要来了。

    房顶破了,漏了雨上不成课了。

    ” 沈丹妮“呀”了一声,“我昨天去朋友家里做客,雨太大就没回家。

    早上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大概下人忘了告诉我。

    ” 南舟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害你白跑一趟,真是对不起。

    ”她猜得到“朋友家”是谁家。

    昨天江夫人做寿,南漪早早派人来过,南舟只派人送了礼,人没去。

     沈丹妮往常是坐车过来,到下课的时候沈家的车再接她回去的。

    南舟看她湿了衣服,很过意不去,“我看这雨还有得下,沈小姐还是先回家吧。

    可我这边电话线昨天就被吹断了,我出去给你叫辆洋车。

    ” 沈丹妮本想说不用麻烦,但南舟已经撑伞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南舟才回来,身上几乎湿透了。

    她甩了甩伞上的水珠,神色有些凝重,“路上已经拦不到洋车了。

    ” 沈丹妮不以为意道:“没关系的,我就在这里呆着吧,下午家里的车就会来接我。

    ” 男孩子们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倒水,女孩子们则在不漏雨的房间里坐在一起刺绣。

    沈丹妮总能找到事情做,拿了本书坐在女孩子身边给她们读故事,时间倒是不难打发。

     到了下午,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开始漫进屋里了,而沈家的车已经错过了时间还没有到。

    南舟不禁担心起来,叫阿胜出去看看情况。

    阿胜才出去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路口已经被淹了,到了半人高,汽车根本进不来!”而十姨太也蹚着水跑过来,说后院的房子里都进水了。

     南舟抬头看了看天,瓢泼大雨,一点收势都没有。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叫十姨太通知三姨太,把细软收拾好,所有人都到对面的二楼去。

     晚饭也没办法准备,只有一些馒头和饼干,一群人只能随便打发了一顿。

    入了夜,水突然涨了半层楼高,电早停了。

    学校里留下的这六七个都是住读的孩子,有的没家可回,有的家离得远。

    年纪都不大,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瑟缩在一起,脸上有了惶恐的神色。

     十姨太胆子小,站到墙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地念个不停。

    三姨太则是抱怨刚才走的时候,箱子里的几件才做的旗袍忘了带,絮絮叨叨的声音比外头的雨声还烦人。

    南老爷还算镇定,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沈丹妮心里又急又怕,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一处,给他们讲汤姆索亚的故事——是给孩子们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

     到了后来,大家都感到疲倦了,渐渐安静了下来。

    可外头的声音却清晰了起来,落雨声夹杂着纷乱的人声,听不真切,却更显得惊险。

    众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靠着睡着了,但南舟却没有睡意,一直留心着外头。

    她猜到这样恶劣的天气,沈家人不可能不来接沈丹妮。

    要说这个房间里她最担心谁,那就是沈丹妮。

     到了下半夜,南舟果然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喊“沈小姐,沈小姐,你在不在?” 南舟立刻起身提着马灯冲到阳台上,一条小船停在了院门外。

    她冲下头问:“是来接沈小姐的吗?” 沈丹妮睡得也不沉,听到动静也醒了。

    她跑出去借着灯光看,认出了是沈家的卫队长。

    她 欣喜道:“是伯父找人来接我了!”她遥遥回应,“刘队长,我在这里!” 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真怕沈丹妮在自己这里出什么意外。

     船进不了院子,外头的人想尽了办法弄了半天终于把院门弄开,这才划着船进来。

     “沈小姐,快点上船吧,家里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南城都被淹了!”刘队长道。

     沈丹妮归心似箭,但回身看见有几个孩子也醒了,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

    她咬着唇摇头,“刘队长,麻烦你把这里所有人都送出去。

    ” 刘队长和同来的侍从官对视了一眼,为难道:“沈小姐,这船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

    ” “那你们多接几趟不就行了?” 两人面有难色。

    南舟忙解围道:“沈小姐你先回家去吧,我们目前还是安全的,吃的喝的也都有。

    ” 但沈丹妮倔强起来,不肯走。

    刘队长打着商量道:“那我们先把小姐安全送回家,再来接他们,行吗?” 沈丹妮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接走了自己,很可能就根本不会回来了。

    于是道:“不,你们先把他们送出去,最后来接我!” 僵持不下,刘队长只得让步。

    船不大,南舟估算了一下顶多能坐五个大人。

    就这样在沈丹妮的坚持下,一趟又一趟,最后所有人都被送出去了,只剩下了沈丹妮和南舟。

     人都走了,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两个人之间的马灯里一点微弱的光。

     “沈小姐,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

    ”南舟打从心底里感激她。

     沈丹妮摇摇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九姑娘不要和我这样客气。

    ” 两人年纪相仿,但沈丹妮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在众人的呵护宠爱中长大,心性更天真一些。

    今晚简直就是她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情了,她想,下次一定要讲给江誉白听。

     一想到江誉白,她便有些羞涩。

    虽然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他对她也只是客气周到,但她是那么喜欢他。

    堂嫂已经打听过了,他同原先的女朋友分了手,现在是单身的。

    她为那么多人占卜过,却从来没敢给自己占卜,怕得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但心事满得藏不住,总想有人分享。

    堂哥堂嫂们却总是打趣她,她反而不愿意多说。

     沈丹妮在震州的朋友并不多,南舟可以算一个。

    因为知道南舟的妹妹是江家大少的小夫人,便对南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两个人对坐着闲话打发等船的时间,聊着聊着,自然聊到了男孩子身上。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这样“同生共死”的朋友,是可以分享很多秘密的。

     沈丹妮说,南舟则是静静地听。

    等沈丹妮婉婉转转地说完心事,南舟抬眸,见她双颊在这不甚明亮的灯光里也可见浓郁的红晕,心头发涩,却也微微地笑了笑,然后问:“你喜欢他吗?” “我爱他。

    虽然他现在还不爱我。

    ”沈丹妮说。

     那么笃定,那么果决。

    没有偏执,却又那么一往直前,那么自信。

    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全世界一样——不像她。

    南舟转头去看外面的雨,心慢慢地沉下去。

    这样心思纯净,心无旁骛的女孩子,才能给江誉白完完全全的爱,她比她更适合他。

    真好。

     时间过了太久,船还是没有来,沈丹妮倚在墙边睡着了。

    南舟怎么都睡不着,胸口发闷,好像是在同这城市一起被淹没。

     忽然手电的光照了进来,南舟晃过神,猜到是沈家的船来了。

    她推醒沈丹妮,两人到了阳台栏杆那里一看,是一条船,但是是一条更小的船。

    船上的人一手拿着马灯,一手拿着手电。

    借着灯光,南舟看到了江誉白的脸,她心生欣喜,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放平了唇角。

     沈丹妮冲着他招手,“四少,四少,我们在这里!”而南舟侧在她身后,心头一片惘然。

     船到了阳台下头,江誉白道:“刘队长的船才下水就撞裂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条。

    ”说话间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沈丹妮从栏杆那里跳进船里。

    小船晃了一晃,又稳住了。

     这船太小,一个划船的船夫,一个江誉白,再加上一个沈丹妮,不可能再上第四个人了。

     江誉白看着南舟,“南小姐,我上去,你和沈小姐先走。

    ” “四少……”沈丹妮舍不得把他留在这里,但话刚出口,又觉得把南舟一个人留下很过分。

     南舟退了两步,避开了江誉白伸过来的手,微微笑了笑,“沈小姐,你赶紧回家吧,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再耽误下来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四少还是先送沈小姐回去吧,她家里怕是要担心坏了。

    回来你们再来接我也是一样的。

    ” 沈丹妮一到了船上,江誉白就拿了雨衣给她穿上,可毕竟担惊受怕了一整天了,白天又淋了雨,这时候打起喷嚏来。

     南舟又催道:“你们快点走吧!沈小姐白天淋了雨还没换过衣服。

    ”她的衣服也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隔着雨帘,江誉白目光里全是不舍。

    但他是受人之托来救人的,不能再耽搁了。

    便大声喊道:“南小姐,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接你!” 南舟强挤了一点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屋子。

    马灯里的油燃尽了,她腿一软,跌倒在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她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但这会儿却疼得眼泪直往下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水是突然间涨起来的。

    她一直等着江誉白,没等到人,却等到了汹涌而来的洪水。

    好在她没睡着,眼看着洪水冲过来的时候,冒着雨,手脚并用爬上了房顶。

    瓦片打滑,几次差点滚进水里。

    她紧紧抱着屋顶的烟囱,不敢松手。

    眼睛被雨迷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咬着呀一分一秒的等下去。

    她不能松手,她要是死了,他找不到她怎么办?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南舟抹开粘在脸上的头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汪洋。

    那汪洋上一艘艘的“小船”,是人家的屋顶、木盆,那些蠕动着的,是和她一样爬上来的人。

     他没来。

     南舟在房顶呆呆地坐着,看着久别重逢的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

    对上那日光,刺的眼睛生疼。

    她闭上眼睛,身心俱疲,抱着烟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南舟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他来了! 她猛然抬起头,阳光太刺眼,她眯起眼睛。

    一条小船由远及近,船上只有一个人,一边划桨一边张望。

    阳光在浑浊的水面上撒了大片的金片,波光粼粼。

    那个人分水而来,人在阳光和波光的笼罩里周身也染了一层光,似天神而降。

     南城已经面目全非,辨不出东南西北。

    上游洪峰到了,为了保住达官贵人聚集的东城区,就炸了堤,水一下都泄到了南城。

    裴仲桁早上才从无线电里听说南城被淹的事情,各个铺子里的掌柜不管淹了还是没被淹了的,都派人来知会了一声。

    城郊良田被淹了,路上树木摧折,马路积水,道路通讯皆中断不通。

    有个铺子就在南舟家的附近,铺子里的人跑到裴家通消息,他心烦意乱的抽了两支烟,还没听来人说完再也坐不住了。

     驱车先去了城区的灾民安置点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南舟,却是看到阿胜和南家人。

    阿胜等了南舟整整一夜等不到南舟,已经急得嘴角发泡。

    他四处找船怎么都找不到,直到看到了裴仲桁。

    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冲到裴仲桁面前,扑通一下就跪下去了。

    “二爷!我们九姑娘还在家里,沈小姐说送她出来,等了一夜,还没出来。

    二爷,求您去找找姑娘。

    堤破了,姑娘她一个人怎么办……”阿胜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裴仲桁却听明白了,南舟还在家里! 他没这么慌过。

    有些事,他经达权变算无遗策,但水火无情,他太知道人力在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震州大船很多,但小船却有限,有限的小船这会儿也都被当局调用了。

    他动了关系,好不容易才匆忙间找到一条船,也没有船夫,全靠着他桨划。

    进了南城,他顿时心凉了半截,茫茫一片泽国,他已经找不到南家的位置了。

     他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划,一路过去,但凡看到房顶上呼救的人便要停下来仔细分辨,可都不是她。

    有时候水上飘过来一个尸体,看得触目惊心。

    还有抢船的、从死人身上扒东西的……他一下又一下地划着,说服自己冷静。

    南舟水性好,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但那样汹涌的洪水啊,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南舟,你给我好好活着! 南舟慢慢地站起身,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清楚一些。

    但当她终于看清楚船上的人时,刚欢喜起来的心转眼就跌进深渊里。

     不是他。

     裴仲桁看到了南舟,惶然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他赶忙把船划过去,伸出手:“九姑娘,跳过来!” 南舟一动不动,人和目光都木木的,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裴仲桁伸长了手,猛地把她拽到船上。

    南舟没站稳,摔倒在船上,这下摔得不轻。

    裴仲桁蹲下去看她,以为她哭了。

    但她似乎一点没感觉到疼,只是呆呆地望着水面,然后轻轻的又很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努力想要笑一下。

    他却觉得那个笑比哭还揪心。

     “我以为他会来的。

    他说过要来接我的……”声音太轻了。

    眼眶红着,忍着没掉下眼泪,但眼睛却饱涨着水,不胜凄楚。

     裴仲桁心疼她,“是四少吗?应该是路上耽搁了。

    城里已经乱了,我过来的时候听说不少船夜里撞坏了,用不成了。

    ” 她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南舟不是想不到这里,江誉白答应过她就不会不来,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

    但因为爱他,所以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要依赖他,哭的时候想要他哄,累地的时候可以借他的肩膀靠,有危险的时候,会憧憬着他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披荆斩棘冲破万难站到自己面前。

     两个人走到今天,都是她在依靠着他,也许是拖累着他。

    即便是说过了分手,可她潜意识里他们并不是真的分手,只是暂时不在一起了,但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所以她的心还都在他那里。

    但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他们真的分开,再也不会在一起了。

    会有其他的人,依靠他、爱他,和他举案齐眉白首到老——不是她了。

     裴仲桁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的表情。

    从前即便是涉世未深,她会胆怯、会紧张、会害怕,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

     他划了一上午的船,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这时候泄了力气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漂了一会儿。

     一个已经泡得发涨的尸体漂过来,闯入了南舟的视线里。

    那人的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但仍旧能看出来那是个年轻的男人。

    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爱人?一场大水,生死永隔。

    他的前尘往事旁人无从窥探,湮灭于尘世,无踪无迹。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生死爱恨不过这么一瞬间,没有永恒。

     生离和死别比起来,算什么呢? 南舟眼前发黑,脑子里也有瞬间空白,像是醍醐灌顶,又如当头棒喝,心头猛然震动。

    等到回过神,她仿佛才看到裴仲桁似的,“二爷,你怎么来了?” 裴仲桁垂头揉了揉手腕,含混道:“过来看一眼仓库,迷了路正好看到了你。

    ” 南舟“哦”了一声,转头看着这曾经的繁华闹市变成一片汪洋。

    电线杆上、树上、屋顶上,到处都有逃生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二爷,我们过去救人吧!”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江誉白不停地看着腕表,脸色发白。

    南舟还在等他,她一个人等得该多绝望!但他不能走,一步都不能离开医院。

     昨夜把沈丹妮送到了沈家,老帅同沈厚晟的棋局正酣。

    他正要回去接南舟,沈厚晟问了问他外头的情况。

    长辈问话,敷衍不得。

    江誉白把路上境况一一说了,沈厚晟眉头紧蹙,不无担心道:“少不得又是一场大灾啊!” 说话间老帅忽然抚掌而笑,原来是赢了棋了。

    江誉白见状,正想说他还得出去接人,可老帅忽然抚着胸口瘫倒在地! 手术一直到天亮才结束。

    江家所有人都赶过来了,连沈家的人也都陪在医院里。

    江启云连夜从婺州赶过来,南漪生产在即,不便远行,所以才没过来。

    江誉白就更不能走了,一直等到手术结束。

     熬到了上午,老帅终于醒了过来,众人才松下一口气来。

    待人都一一散去,江誉白正要去找南舟,老帅的侍从官突然叫住他,“四少,老帅要见你。

    ” 程氏手里的佛珠停了一瞬,又接着转动起来。

    程燕琳搀着她往外走,“大姐,您先回去休息会儿吧,熬了一宿了。

    回头咱们再来看姐夫。

    ”然后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了江誉白的背影一眼:老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见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是老帅第一次主动叫他。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父子两人。

     闯了一趟鬼门关,老帅显得十分憔悴虚弱。

    在江誉白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魁梧威严、高高在上的。

    但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到床上躺着的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帅睁开眼,把氧气罩拿开,手抬了抬,示意他过来。

    江誉白走近了,但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他病床前,同一个听训的部下没有什么区别。

     老帅努力地抬起手。

    江誉白不确定他的意思,但忐忑间还是把手递过去——如果父亲躲开,他就假装帮他盖毯子,他太知道如何化解那些自作多情的尴尬。

    但老帅的手却是实实在在的握住了他的手。

    松垮的皮肤,没什么力气,也不算温暖,但仍旧叫他鼻头酸了一下,一股热流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他试着叫了声“爸爸。

    ”他从来都是叫“父亲”,生冷疏离的,就是一个称呼。

     老帅的眼角可见的湿润了,另一只手艰难地摸上了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 江誉白一下就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哭了起来。

     “爸爸!”他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里,带着独属于孩子的那种委屈和撒娇。

    迟到了二十多年的一点微薄的父爱,瞬间就抵消了所有的怨恨、怀疑和不甘。

    他贪恋地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生怕一松开手,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都是他的幻像。

     老帅颤颤巍巍的抹掉了他的眼泪,努力笑了一下,“爸爸对不起你。

    ” 江誉白抽泣着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一个劲地摇头。

    有他这样一句话就够了,从前的委屈不算什么。

     说几句话老帅就需要喘息着休息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沈家说很喜欢你……我喜欢南舟,但也觉得沈小姐不错。

    ” 这是父亲第一次这样慈善地跟他说话。

    江誉白明白了父亲话里所有的意思,愣在那里,更多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他突然有了恨意,说出话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爸爸,您一生里就没有后悔的事情的吗?” 老帅体谅他话里的叛逆,爱慈地看着他,声音微弱却有力量,“我的人生有遗憾,但再来一次仍旧是相同的选择,所以没有后悔。

    ” 江誉白感觉到刚温暖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

    他擦干眼泪,“我明白了,爸爸。

    ” 他给老帅掖了掖毯子,站起身鞠躬退出去,“爸爸,您不要担心,好好休息。

    我知道该怎么做。

    ” 他转身走开,刚走到门边,老帅突然说:“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她是为了成全你才没有和你在一起的,你不要辜负她。

    ” “那您辜负她了吗?” 老帅不说话,他就这样背对着父亲,一直倔强地等着。

    过了很久,才听见父亲说:“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 江誉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天沈厚晟给老帅带来了一个消息,程家要倒了。

     大水过了十多天才算退干净,路也通了,江誉白赶在通路的第一天匆匆到了南家。

    院子大门敞着,里头人影幢幢。

    有人在清理家具,有人在晾晒被褥,有人在修修补补。

     见到江誉白,阿胜忙放下了抹布走过去,“江先生,您来啦!”然后想到了什么,顿住了。

    南舟早就知会过阿胜,她已经同江誉白分手了,往后见面就当是个普通朋友。

     江誉白后来托人打听到南舟平安到了安置点,总算是放了心。

    但这么久以来,他还一直没见过她。

    他的目光在院子内外搜寻了半天,没有看到南舟的身影。

     “南舟在不在?” 阿胜抿了下唇,“我们九姑娘不在家。

    ” 江誉白诧异地挑了下眉头,阿胜接着道:“九姑娘出远门办货去了。

    ” 上回江难南舟损失不小,他给她钱应急,她不肯收。

    为了补上亏空,南舟也做起了其他的生意。

    但他没料到水刚退她就走了。

     他面上难掩失望的神色,阿胜看的也揪心。

    江誉白谢过他,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便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 阿胜“嗯”了声,“谢谢江先生,九姑娘都安排妥当了。

    ” 江誉白自失地笑了笑,她已经自己可以扛下一切,不再那么需要他了。

    他点点头,正要离开,阿胜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江先生请留步,九姑娘留了东西给你,我差点儿忘了!”说完跑到后院,过了一会儿人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把东西递给他。

     是个红绸子裹着的东西,他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却也猜到是什么。

     他不记得如何从阿胜手里接过东西,如何走到车上,如何开到了这一片荒野上来的。

    他把车停下来,颤颤巍巍地打开,是他给她的戒指。

     他感到胸口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吹。

    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里的冬天那总也无法密封的窗户,什么都塞不住,不知道哪里漏了风,只是冷。

     眼眶酸胀的厉害,手握成拳,握在唇边。

    唇微微地发抖。

    攥着戒指,直扣进肉里。

    泪流得无声,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的孩子,知道再也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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