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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顾长安最好看的一部小说> 第七章 人间何处问多情

第七章 人间何处问多情(3/3)

裴仲桁嫌医院里人来来往往不清净,没两天就出了院。

    出院的时候人看着还正常的很,回到了家却又病了一场。

    这回病来得凶,发烧咳嗽,差点闹了肺炎,最后上了猛药给压住了。

    人整日里躺着,虚弱的很。

     外头的病症好除,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心里的魔障。

     房间里窗帘叫人紧紧实实地遮挡住,把他同外界隔离开来。

    药力上来,人似梦似醒。

    他躺着,有馨香的肉体缠着他的身体,他被压得动弹不得。

    唇是软的,他胸前衣衫也被解开了,那柔软将他全身走了个遍,身体烫的要自燃起来。

    他试图去看清她的脸,却无力抬头。

    但那颗朱砂痣却在眼前晃出了火。

     脑子里一片空白,柔软的唇,不遗余力地要将坚硬化成绕指柔。

    他没这样失态过,也没这样想放纵过。

    喘息声是陌生的,他如同祭祀台上的祭品,在被神灵享受。

    一边是痛苦的屈辱,想要反抗;另一边却又沉浮在那情欲翻腾里,来势汹汹,最后自甘沉沦。

    高潮来得强烈又措手不及,尾音未断,人却惊醒了。

     如同白日从水捞出来,浑身上下湿透了。

     又是个绮丽的梦。

    那日在医院,裴益说完那些话的夜里,就梦了一回。

    梦里他和她去了船上,进了船长室,门打开了。

    里头交欢的人难耐地呻吟,白花花的肉,颤着晃着。

    口水声,撞击声,叫床声,每一个字都刺激着他。

    南舟惊呼了一声,转身往外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屋里的两个人停了下来,转过脸来,他看到他自己的脸,而高举双腿的,是她。

     那夜他是被吓醒的,这无根无由的情欲叫他猝不及防。

    就这样一夜一夜,断断续续。

    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愿意睡去,还是愿意醒着。

    到底是真的梦境还是自己的臆想。

     不想唤人,他自己挣扎着起来换了身衣服。

    再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

    他试图去回忆梦中的每一个场景,身体又有了反应。

    醒在了不该醒的时候,心底一丛邪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想应该起床默一默经文的,可不又想动,脑子里全是梦里的碎片,往心头扎。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拾起更多的画面,这回再怎样也回不去梦里。

     他从来没这样恼怒过。

    一闭上眼睛,那人的脸就那样清晰。

    那娇盈的双唇,紧紧被她压制住胶着的身体。

    他终于向欲望投了降,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香囊,攥着放在鼻端。

    是梦里人的馨香。

    另一只手伸向了身下……短暂的愉悦后是铺天盖地的空虚,身与心都空空荡荡。

     他又换了身衣服。

    多不堪的勾当也都见过,但也能冷眼旁观。

    谁料想在梦里初尝了滋味,便中了毒、上了瘾。

    眼见自己被无垠的欲望支配,却无计可施。

    手背盖住了脸,无法直视这样失控的自己。

    过了半晌再睁开眼睛,手里的香囊刺得他眼疼。

    他猛地起身,冲到柜子前把香囊锁进了柜子深处。

     不声不响躺了几日,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欲折磨的寝室难安,不下床、不见客。

    衣服不许洗,叫人拿了火盆直接烧了。

    猛灌了苦药,逼着自己忘记那滋味,昏天黑地。

    睁开眼睛是她,闭上眼睛是她,魔症了一样,直逼出了骨子里阴戾。

    倘若人在眼前,他怕会不顾一切蹂躏身下。

     南舟身体好得快,不出几日便回去上班。

    期间裴益过去了一趟,她才知道原来裴仲桁还躺着呢。

    承风号上所有的承包人她全部终止了合约,自然少不了一场漫长的扯皮。

    南舟说服了其中的几个董事,但还有一个董事始终不肯表态,南舟便来寻裴仲桁。

    但裴仲桁总差人传话,说是身体不适,避而不见。

    南舟也只得离开,自己再想办法。

     待她去后,他又站在她曾站过的地方。

    空气里到处都能闻见她身体的香味,又有了反应。

    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疯了。

    他回转房间,叫上万林进了宜春居。

     花红柳艳,莺歌燕舞,明明绮丽妖艳的身子摇摆,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自持。

    红润润的唇贴过来,还未靠近,下意识就推开。

    女人使出百般解数,他发现除了厌恶竟然再找不出一点旖旎心思。

    环肥燕瘦,将长春巷一条街百花看遍,除却空虚再也寻不到旁的情绪。

    而那浓艳的梦,却再也没青睐过他。

    本该欢欣,但心底却又是满满的失落。

     南舟因生意上的事情再去寻裴仲桁,仍旧不见人影。

    正碰上外头回来的裴益,他笑得没心没肺,甚为得意,“九姑娘找我二哥啊?那就去长春巷,我二哥转了性子,在那里常住了。

    ” 南舟愕然不已,心底莫名又有点生气。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亏他平日里还一副款款君子的样子,那样斯文的一个人竟然也是这样不堪吗?南舟觉得失望,又有种被骗了的感觉:所以男人都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她寻了行内有名望的老人出山做仲裁,有理有据有节,将承包人贪墨、失误一一罗列,这样下来反而变成了对方违约。

    那些人都还是要混饭吃的,谁也不想惹上官司。

    南舟并不死缠烂打,给了一笔费用,双方算是解除了合约。

    现在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要建立起一个怎样的制度,又要到哪里去寻找这些新的负责的船员? 裴仲桁从长春巷里出来,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人越发清冷,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学会控制消弭那见不得人的念头。

     积压的事务如山,整日忙得什么都忘了。

    这日他同人应酬,顺路去码头看看,但还是下意识会去看人群里有没有她的身影。

    许是天遂人愿,他看到了她。

     南舟身上穿着件像哔叽衬衫,下面竟然穿着条工装裤。

    丝巾系在头上裹着头发,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两节嫩藕一样的玉臂。

    手腕上应该是戴着镯子,用软布缠了一圈,大约是怕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撞碎了。

    她正同人一起拿着图纸,一边看一边指挥着什么。

     裴仲桁有瞬间恍惚,心跳的厉害,又怕被人听见。

    魂牵梦绕不过如此,原来连前功尽弃都算不上,一溃千里,他不过是在白费力气的自欺欺人。

     他转脸去看海里的船,一艘艘来来往往,不知道开往何方,也不知道会停泊在何处。

    他也想象不到自己未来的样子。

    就这样一辈子了吗?不知所谓,一个人天荒地老。

    也许会遇到别人,可另一个声音明明就在说,不会了,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

    他欲成佛,却最终人不人鬼不鬼。

    那么,是做人,还是做鬼? 杀心一起,便是心藏了利刃,早晚有图穷匕见的一刻。

     他开始流连在不同的寺庙和教堂间,试图寻找一个出路。

    先上了香兰山,同禅师问道。

    和尚说“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

    ”。

    他打坐念经,但欲念不可除。

    他下了山去到租界的天主教堂里,或许可以试着问问洋和尚。

    听了几场布道,还是迷惑。

    最后去了告解室,头一回将心底所有的罪与欲都倾泻而出。

    洋牧师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孩子,我想你是爱上那个人。

    爱与欲本不可分,因为有爱所以生欲。

    ” 他心中巨浪翻涌,心底筑起的城池瞬间摧古拉朽地坍塌了。

    是爱吗? 万林走进教堂里,空荡荡的教堂,走路都带着回声。

    只有裴仲桁一人对着圣母像跪着,像洋人一样,不知道是忏悔还是祷告。

    双手握拳垂着头,背影看着都那么虔诚。

    教堂里很暗,阳光照在彩色花窗玻璃上,发出一种很迷蒙的微光,越发显得人在暗影里。

     万林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二爷,九姑娘让军警给抓了。

    ” 过了半晌,裴仲桁睁开眼睛抬起头,却是望着圣母像。

    声音沉静,既不焦急,也不惊讶。

    神情淡淡地说:“万林,洋人说人生来有罪,而欲念牵引诱惑我们进入罪中。

    他们说‘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象毁坏的城邑,没有墙垣。

    ’但既然生来有罪,还怕什么进入罪里呢?”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万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

    裴仲桁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尘,拿起了椅子上的帽子戴好,眉目冷峻,“走吧。

    ” 南舟是半夜里被抓走的。

    门被拍得震天,阿胜披了衣服过去问“是谁啊?” 门外的人粗声粗气的道:“查户籍临检的!” 世道总算不得太平,半夜查户的事情也不是没遇到过。

    阿胜也没多想,刚打开了门,呼啦啦就闯进两队人。

    不待阿胜质问他们,带头的那一个快速把院子看了一遍,冷声冷气地问:“通平号的经理南舟是不是住在这里?” 阿胜被这阵势吓住了,呆呆地点点头。

     “人呢?” 院子里动静太大,各屋都亮起了灯。

    南舟匆匆穿了衣服出来,领头的问清了姓名,不由分说就把人绑上了。

     外头的人凶神恶煞,十姨太怕南漪被人瞧见再生出是非来,所以不待她出来就一把锁就挂上了。

    然后才哭着同来人道,他们抓错了人。

     南舟虽然心慌,到底是没做过亏心事。

    “这位军爷,不管哪朝哪代,拿人可得有名头。

    你们凭什么抓我?” 带头的瞥眼冷笑,“拿人的名头?今天我们拿的是乱党间谍。

    ” 南舟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那人见她不语,更觉得没拿错人,就这样人被带走了。

     南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锁一开,她便冲出去叫“姐姐”,但车已经展目无踪了。

    她急得掉了泪,一时失了主意。

    回头一看南老爷的房间也亮了灯,忙奔到南老爷房间。

     南老爷这时候也披了衣服坐在了轮椅上。

    南漪扑在他脚下,“爹,您想办法找找人救救姐姐!” 南老爷“哼”了一声,“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 三姨太虽然不待见南舟,可南舟一被抓,一大家人的生计就没了着落,便也劝着,“老爷,那丫头千不好万不好,也是南家嫡生小姐。

    就这样扔到监狱里,那监狱是人呆的地方吗?传出去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我记得老爷您有个同窗,好像是和您当初同年中举的,叫什么刘师霖的。

    对了,她娘还在咱们家做过工呢!他不是在省政府里做高官吗?您走走他的门路,把南舟先弄出来再说。

    何况南舟再没个谱,也不是闹革命的人啊!” 南老爷却置若罔闻,转着轮子到一边去了。

     南漪见父亲如此冷血,也不再报任何希望,爬起来就往外冲。

    阿胜拉住她,“十一姑娘,这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啊?” “我去找人帮忙!” “你找谁啊?” 是啊,她能找谁呢?她心慌得不行,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姐姐不在家了,这个家就要靠她。

    无论如何,她要把南舟救出来。

     南漪稳了稳心神,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江誉白。

    但南舟平常不在她面前多说他的家事,南漪并不知道他家到底是怎样的背景。

    但见他素日里的做派,肯定是个富家公子无疑了。

    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都会有些门路。

    想到这里,南漪心里安定了一些。

    疏通门路少不得花钱,南漪先去十姨太那里要钱。

    十姨太有些私房钱,可都是准备给她做嫁妆的,便不大肯拿。

     南漪气道:“姐姐为了我们,出去做事才惹了官非,母亲你不能这么自私!要是姐姐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十姨太没办法,只得把钱拿出来给她。

     南漪再也睡不着,南舟走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必须先给她准备些衣服。

    熬到了天亮,南漪先打了电话给江誉白。

    江誉白听说后也是吃惊不小,叫她先别着急,他出去打听一下,等他的消息。

     南漪总算是放下一半的心,可还是觉得不踏实。

    她这时候又想到了一个人,程燕琳。

    她的外甥是军中人,大约能说上点话。

    于是南漪又拨了电话给程燕琳。

     程燕琳等这个电话等了很久了。

    当下人说:“南小姐打电话找您。

    ”的时候,程燕琳正在梳妆台前化妆,镜子里的人冷冷笑了笑。

    不让我碰南舟?我有的是办法叫你们生不如死! 她将眉毛画好,这才下楼听电话。

    依旧是先亲热地同南漪寒暄,假装听不出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发现南漪的异样一样,问她:“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程燕琳立刻将她约了出来。

    在南漪眼中,程燕琳就像另一个姐姐。

    见到“亲人”,内心也软弱了,立刻流了泪,断断续续才算把事情说完。

     程燕琳听完忙安慰了几句,“漪儿你别着急,我去想想办法,你先回家等着。

    有消息我就联系你。

    ” 都叫她等着,虽然事情紧急,办事却急不得,这道理南漪懂的。

    但是她等了一整天,谁都没有送消息来。

    她只得又去求南老爷,南老爷照常闭门不见。

     南漪心伤透了,从前父亲不管她的死活就罢了,连嫡生的姑娘也这样不管不顾,真叫她心凉。

    南漪一两日都是茶饭不思,眼见的瘦了。

    好在江誉白终于叫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南舟被关在了覃桥监狱,他已经去见过。

    虽然人不能放出来,但是一切都好,并没有上刑。

    他也已经在监狱里疏通好了关系,不会受太大的罪,又叫南漪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

    南漪忙把打包好的包袱给了送信人,安了一点心。

     这样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更新的消息。

    南漪实在坐不住,喊上了阿胜一起去覃桥监狱。

    可在大门就被拦住了,说是不给探监,南漪只得回了家。

    在巷子口看见了程燕琳的车,她一阵欣喜,忙上去问消息。

     程燕琳道:“这案子事关重大,是你姐姐雇佣的一个叫何家钺的轮机长,伙同一拨人抢劫了城东火药库,盗走了一批军火。

    那些人又上了通平号的船,拿着枪逼走了船员,开着船带着武器直奔南方去了。

    军警抄了他的家,发现他有封因为邮资不够退回来的信,上面写着感谢你姐姐一直以来的帮助,这次的成功她功不可没,他们的革命定会成功云云。

    因此军警才怀疑你姐姐也牵涉其中。

    因为那封信,他们认定是‘证据确凿’。

    现在叫你姐姐交出其他的同伙的名单。

    ” 南漪急得发了汗,“我姐姐哪里有什么同伙?我们都是安分过日子的良民,这不是故意为难她吗?他们会不会屈打成招?程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有些门路,求你帮帮我姐姐!”说着竟是要跪下来。

     程燕琳忙把她扶住,很有些为难道:“漪儿,我当你是妹妹,所以我的事情都没瞒过你。

    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庶女,在家里没有地位,不敢出头给家里人添麻烦……” 南漪自己是庶女,明白她的难处,抿了抿唇点点头,“我知道的,程姐姐。

    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 程燕琳给她擦了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哎,你这样哭,我心里真难受。

    罢了,你就像我妹妹一样。

    这一回就当我豁出去了!我问问你,你敢不敢跟我去婺州?我带你去找我们大少,你去求他,只要他发话,你姐姐肯定能放出来!” 南漪听她这样一说,片刻犹豫都没有,忙点头,“我敢!”然后同阿胜交代了几句便上了她的车。

     南漪也走了,家中女孩子欢笑声突然没了,仿佛少了什么。

    十姨太不敢大声哭,躲在屋子里低声啜泣。

    三姨太也没了意思,百无聊赖地依在门上嗑瓜子,瓜子也不香了。

    忽然听见南老爷在屋里唤她,让他把箱子里那件藏青色长袍拿出来。

     三姨太不知道老头子犯什么毛病,但也只得照做。

    虽然人瘦,嘴有些歪,但南老爷梳妆打扮好却仍然能隐约窥见曾经的一派倜傥风度。

     三姨太疑惑地问:“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会个朋友。

    ” 阿胜从外头跑回来,“老爷信送到了。

    ” “去把我说的东西拿出来。

    ” 阿胜跑开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匣子进来,在他面前打开。

    三姨太伸着脖子一看,竟然是洪武年间的青花缠枝牡丹纹龙耳瓶。

    她早听姨太太们传过,南家有这么一个特别值钱的宝贝。

    明太祖当年在景德镇珠山设立御窑厂,也就是明代景德镇最早的官窑。

    而传世到今,御窑厂完整的瓷器根本没留下几件,可算得是孤品。

    她只当这东西被南舟卷走了,原来是老头子交给阿胜藏着了! “老爷,您拿这个做什么?” “去换那个死丫头!真是孽障,我南家一点家底,都让这些讨债鬼败坏光了!”虽然骂骂咧咧,可南老爷还是转着轮椅往外走,没有丝毫迟疑。

     饭局定在了广德楼。

    他许久没有出过门,外头骄阳烈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心也虚了起来。

    他从云端落入泥潭,故友旧交所剩无几。

    得意时眼高于顶,并不曾广结善缘,如今再舔着脸出山,未必不知道会等来一场羞辱。

     南老爷等了两个多小时不见人来,便让阿胜再去请。

    阿胜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都快要劝南老爷放弃了,刘师霖终于在酒楼快打样前现身了。

    他冲南老爷一抱拳,“老同窗别来无恙,我俗务繁忙,叫你久等。

    ” 南老爷一整天没正经说过话,嗓子像黏住了一样,声音沙哑。

    明知道对方是故意为难,还是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说明了来意。

     这是个大案子,刘师霖也有耳闻,涉及军方,他实在说不上话,更没打算帮他活动,便是左右推脱。

     南老爷一招手,阿胜把匣子放到他眼前打开。

    “我南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留下来了,这是太祖的私藏,送给刘兄,请你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多费心帮忙打点,把我那不成器的丫头救出来。

    ” 刘师霖立刻拉长了脸,冷笑了两声,“南兄还有脸同我提什么昔日同窗之情?你也有求人的一天吗?当年我母亲在你家做工,被你的姨太太诬陷偷盗。

    那时我求你,你是如何对我的?你真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老糊涂,全忘了吗!” 阿胜见南老爷的手在微微颤着,生怕他发起火来。

    不料他不甚清晰的声音平静地问:“那要怎样,才能平息刘兄的怨气?” “我娘已经百年了,今日你跪下,给我娘的在天之灵磕头赔罪。

    ” 阿胜气不过,“你……” 南老爷制止了他,颤巍巍的让阿胜扶起他,然后跪在了地上,面向西方,“南之莳少时无状,叫老夫人含恨。

    今日给老夫人磕头陪罪,望老夫人在天之灵,大人大量不再计较。

    ”然后连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额上已经青红一片。

     阿胜紧紧咬着唇不叫眼泪掉下来。

    老爷怎样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

    这样折辱他,无异于挖心剜肉。

     刘师霖的气也平了,这才冷冷地说:“虽然我在司法厅里做事,但这军政大权都在那些军阀手里,我说了不算。

    更何况是同乱党搅和在一起,兹事体大,恕在下无能,帮不上南兄!”说完便是拱手而出。

     阿胜终于憋不住眼泪,忙去扶南老爷,“老爷您别气,咱们再想办法!” 南老爷憋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肩背佝偻。

    半晌才虚弱地道:“回家吧。

    ” 程燕琳陪着南漪在军部的接待室里坐了一整个下午都不见江启云,好容易天色擦黑人才见魏子良回来取当日的报文。

    程燕琳问起江启云,魏子良偷瞥了眼南漪,才压低声音道:“林小姐过来了……”后面的话不用再说程燕琳懂了,但南漪却是不明白,急切地求他想办法见一面大少。

     魏子良实在受不了女孩子这样无声的流泪,说:“南小姐你别着急,我去汇报看看。

    但大少来不来,我可做不了主。

    ”南漪千恩万谢,坐立不宁地等了好一会儿,魏子良来了,将两人接到江启云的行辕里。

     见到江启云,南漪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含着泪请求道:“家姐不过一个弱女子,在监狱这么久,不知道吃了怎样的苦。

    我愿拿身家性命担保,姐姐绝对不会做那种激进的事情。

    ” 江启云面色沉静地听完,淡淡道:“这件事我会叫人去看看。

    时候也不早了,燕姨带南小姐先找个酒店住下吧。

    ” 南漪还想再求,程燕琳扫来一个眼神制止了她。

    南漪千里迢迢来求人,已经是强忍着难堪。

    这时候想起当初姐姐一个人闯妓院、入裴宅,又是怎样的艰难境况?心如刀绞又自恨无能。

     程燕琳同她上了车,叫汽车夫在外头等着,然后抚着她的手安慰道:“南漪,你再这样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对不起,是我没用,在江家也说不上什么话……” 南漪再难自持,泪如雨下,“程姐姐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是我没用,太没用了!我救不了姐姐,也辜负了程姐姐你这么远带我来……” 程燕琳看着她无助地哭了一会儿,才状做迟疑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南漪从泪眼中抬目,“程姐姐,快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救姐姐,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程燕琳爱怜地抹着她的眼泪,“傻丫头,谁会舍得要你的命呢……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 南漪不明所以。

    程燕琳捧了捧她的脸,“只要你舍得了自己,谁会拒绝你这样的美丽的人呢?” 南漪蓦然心惊,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呆了半晌,擦干了眼泪,理了理头发,推开了车门。

     程燕琳忽然拉住她的手,也红了眼,挤出两滴眼泪来,“南漪,你要想清楚啊,没有回头路的。

    ” 南漪咬了咬唇,点了点头,还是下了车。

     见她进了别墅,程燕琳长舒一口气。

    她坐在车中,抽了烟出来,点燃后夹在手里,嘲讽地往空中吐了几口烟圈。

    二楼的灯一直亮着,人没下来。

    她看了看手表,估摸着时间,等着这一场好戏。

     梅氏的丫头茜红当年当众对她出言不逊,梅氏也不过惺惺作态地责怪了两句。

    她知道,梅氏瞧不起她这样向程氏摇尾乞怜的庶女。

    平日里面上再客气,总有一不留神就露出轻蔑的时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这一步棋,既能报梅氏的羞辱之仇,也能叫江家家宅不宁。

    这样一个连环计,真是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她费尽心思结交南漪,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好机会。

    先构陷了南舟,再算计南漪。

    南漪若有能耐挤走梅氏,可比梅氏好拿捏多了。

    梅氏有娘家撑腰,她不敢明着来。

    不过是三天两头让“女朋友”同江启云偶遇罢了。

     但这回她有预感,南漪不争不抢,反而比那些心存了攀高的女人们成算更大。

    就算挤不走梅氏,也够叫她窝囊一阵,更会叫程氏对南家的人心存不满。

    程氏最怕会兴风作浪的女人,这一下来了姐妹两个,她更不会同意。

    那么南舟想进江家的门,几乎就没有可能了。

     但她还是妒忌的,南漪也是庶女,但看得出她同姐姐的关系是真好,也被她姐姐保护的好。

    白得像一张纸,又傻又天真。

    她呢?只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曾经有一份真心,如今也找不回来了,她怎么能不恨? 程燕琳又看了看手表,南漪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

     南漪就这样枯坐在客厅里。

    魏子良看着不落忍,上去敲了敲江启云的书房,江启云正在看他刚才送过来的报文。

     魏子良嗫嚅道:“大少,南小姐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要不,再见见吧?” 江启云放下报文,捏了捏眉心。

    魏子良不知道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斟酌着正想再说一遍,江启云终于开了口,“叫她上来吧。

    ” 南漪并不害怕。

    这种事情叫她心生厌恶,但她此时竟然一点都无所谓了。

    她算什么呢,反正已经是这样的了,同一个男人或者同两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进了江启云的书房,魏子良掩上门走开了。

    南漪一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江启云也不说话,只是不见喜怒地看着她,“南小姐还有什么事?” “还是我姐姐的事情。

    ”声音婉转悲戚。

     “我已经说过,会叫人去查。

    ” 倘若南漪了解这个人,就知道根本没有必要再求他一次。

    他是一言九鼎的人,要不就拒绝,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

    不存在所谓敷衍。

     南漪不说话。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句敷衍的话。

    叫人去查,什么时候去查,叫什么人去查?刚才程燕琳告诉她,很多女孩子进了监狱都会被人轻薄,有的甚至……她不愿再想,她自己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知道是何等的屈辱绝望,她不能让南舟再走她的老路。

     江启云见小姑娘一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

    她的手不安地攥着旗袍,最后忽然攥成了拳,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

    她霍然起身,抬手就开始解旗袍的扣子。

    “小女子身无长物,大约唯有一张脸还能入人眼。

    小女子经历坎坷,早非冰清玉洁。

    大少若不嫌弃,愿自荐枕席,伺候大少。

    ”话说得很快,生硬没有情绪,像在背书给夫子听。

     拔了簪子,散了头发。

    长发挡住胸前雪峰,春光却泄了一线。

    她不着寸褛地站在他面前,一直垂着眼。

    双眼有泪,却是没落。

     江启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偏了头,抓了桌子上的打火机和香烟。

    打了几次,火没有打着,只得又扔回桌上。

    压住心中涌上来的一丝怒气,“呵!原来我在南小姐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叔叔。

    既然刚才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 南漪微微苦笑,“无功不受禄,受了大少的恩惠,小女子内心忐忑。

    无以为报,愿大少笑纳。

    ” 她那样一个笑,并非委屈并非娇戚,却是惨烈。

    如同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拖着病体沿路乞讨,东奔于吴般的惨烈。

     江启云莫名更加恼火,却又不是平常那种怒火,只觉得难耐,声音里也有了戾气,“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闭上眼睛。

    一转眼天旋地转,被人抱起。

    肩章冷硬,如钝刀割肉。

    还好,不疼的。

     江誉白没有允许是不能主动去见老帅的,连打听老帅的行踪都显得居心叵测。

    但这回事出紧急,他想父亲喜欢南舟,一定会出面的。

    于是旁敲侧击,打听到了老帅晚饭后会到沈家同沈厚晟下棋。

    他知道老帅棋瘾大,往往没有三四个小时不会收局。

    但还是防备着老帅提前回家,他早早将车停在了沈家附近,焦急地等着。

    在车里坐不住了,便从车里出来,在沈家大门外的树下等。

     到了夜凉如水,起了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他怕错过老帅,不能到车里避雨,索性在雨里站着。

     远远一辆车停下来,大门缓缓打开,驶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撑着伞跑过来,“四少,你怎么站在外头?下这么大的雨,进来坐吧!”是沈丹妮。

     江誉白想起来,沈厚晟是她的大伯父。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我父亲。

    ” 沈丹妮见他神色凝重,并不知道他的家事,只当是他做了什么叫老帅不高兴的事情,等着认错。

     “丹妮,怎么还不回来?雨下大了!”她的堂姐远远地喊着。

     沈丹妮应了一声,然后把伞塞给他,“拿着伞吧,我大伯父棋瘾上来不知道要杀多少局。

    ” 江誉白道了声多谢,两个人便没有什么话了。

    她没有借口再留下,只好商量的语气道:“那我先进去了?” 江誉白牵了牵唇角,给了她一个礼貌的微笑。

    沈丹妮抿了抿唇,手搭在额前往回跑。

    江誉白忽然快走了两步把伞举到她头上,“沈小姐留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沈丹妮忙点点。

     窗外的雨连绵不休,沈丹妮快速换了衣服到了花厅。

    老帅果然在同大伯父下棋,输多赢少。

    她是沈家小儿子的最小的一个女儿,惯被宠爱。

    除了爱好有点稀奇古怪,性格却比较温顺,也没什么娇奢的脾气,所以人缘很好。

     她拿着牌坐到老帅旁边,笑着说:“江伯父,我帮您转转运吧?您抽一张牌,我保证您看了牌就能赢大伯父。

    ” 老帅喜欢年轻人,便欣然同意。

    抽了张牌出来,一翻牌面,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少在外头等您。

    ” 老帅不动声色地把牌还了回去。

    沈丹妮焦急地望着他,可他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看她,只笑着说:“沈兄,再来一局,看看丹妮的牌灵不灵”。

     沈丹妮更肯定是江誉白犯了什么错,这位严厉的父亲才故意冷落他,叫他反省。

     雨越下越大,甚至打起了雷,震得她心慌。

    她想再出去看看,但被大伯母叫去读报纸。

    大伯母不识字,却又爱听八卦新闻。

    沈丹妮分身无力,只得去了大伯母的房间里,心不在焉地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汽车的嘟嘟声,她忙放下报纸跑到窗户边,见老帅的汽车开了出去,心里总算放下了块石头。

     她一转身看见大伯母很有深意地在冲她笑,“今天这是什么事情勾住咱们阿幺的魂了?光电影明星的名字都念错了两个。

    ” 沈丹妮脸一红,“我哪里念错了?大伯母不要冤枉人,是这雷打的吓人。

    ”窗户这时候哐当一声,是没锁紧被风吹开了。

    她借着由头去关窗,怕被大伯母看出自己的异样,抱怨道:“瞧这雨多大!” 瓢泼的雨如从天上倒下来的,雨刷刷到最大,前方仍旧看得不清楚。

    老帅的车一出沈家,江誉白就忙走过去拍车窗,把汽车夫吓了一跳。

    侍从官下意识拔枪,待看清楚是谁后,从车里下来上去同他说话,然后转身回到车上,“老帅,是南舟小姐出了点事,进了覃桥监狱,四少想请您出面把南小姐放出来。

    ” 老帅的目光落在摇摆的雨刷上,声如雨冷,“叫他自己去城防司令部去。

    ”侍从官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下车同江誉白转达了他的意思。

    江誉白目光里的失落叫人不忍卒看,侍从官转头上了车,车便开出去了。

     江誉白从来不知道春天的雨,竟然会比关外的冬天还要冷。

    他不是没去过城防司令部,只是跑了几回,虽然他们知道他是江家四少,可也知道这个少爷是没有实权的。

    唯一的通融不过是允许他去见见南舟,同意带些东西进去,同意不为难她,单独给她弄个牢房。

    而其他的就免谈。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伞被风吹走了。

    “为什么!”他嘶吼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到了雨水里。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既然不喜欢他,何必生下他?既然已经抛弃,为什么又要把他带走?给了他希望,又一步一步把他的希望掐死。

    与其这样,他不如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父亲! 满目金粉的繁华不过五彩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他也曾自欺欺人地觉得一切似乎都还好,但真相永远这样残酷。

    他这样无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他咬着牙跪在雨水里,任凭雨水兜头浇下去。

    拳头砸向了地面,一拳又一拳。

    手上的痛终于让他找回一点理智。

     沈丹妮举着伞在远处站着,不敢靠近。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一声绝望的嘶吼,叫她忽然感到难以名状的心疼。

    她不敢走上去让他难堪,只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站起来。

    那背影那样落寞可怜。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江誉白回到家里的时候吓了胡管家一大跳,整个人像被人抽了魂一样没了生气,浑身上下水淋淋的。

    胡管家忙给他放热水伺候他洗澡换衣,然后又叫厨房弄了姜汤,看着他喝完了睡下了。

    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

     胡管家见他躺下去了,这才悄悄掩上门。

    他在门外站了良久,最后拿定什么主意似的,到了书房挂了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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