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亚(3/3)
旋身。
只见眼前站了个马童,他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穿了件脏兮兮的皮背心,里面也是件肮脏的白上衣,他靴子沾满肥料,一手拿着根干草叉。
“你是谁?”她问。
“她不认得我,”他说,“可我却认得她哩,嘿嘿,没错,我认得小狼女哟。
”
“帮我装马鞍好吗?”艾莉亚拜托他,一边伸手到箱里,掏拿缝衣针。
“我父亲是国王的首相,他会奖赏你的。
”
“你老爸死翘翘啦。
”男孩边说边向她靠近。
“会奖赏我的是王后。
小妹妹,过来。
”
“不要过来!”她握住缝衣针的剑柄。
“我叫你‘过来’。
”他使劲抓住她的手。
在那性命攸关的刹那,西利欧·佛瑞尔教她的一切招式全部消失无踪。
在那恐惧的瞬间,艾莉亚唯一记得的要诀是琼恩·雪诺教她的那一招,她学会的第一招。
她用尖的那端去刺敌人,使出突如其来、歇斯底里般的蛮力往上猛刺。
缝衣针刺进他的皮背心和白肚皮,从肩胛骨穿出来。
男孩抛下干草叉,发出介于惊呼和叹息之间的绵软声音。
他的手抓住剑。
“喔,老天。
”他呻吟道。
他的上衣开始泛红。
“把它拔出来。
”
等她拔出剑,他已经死了。
马儿惊慌嘶叫。
艾莉亚站在尸体旁,面对死亡,她镇静而又害怕。
男孩倒地时口冒鲜血,现在更多的血从他腹部伤口涌出,在尸身下聚集成潭。
他刚才握剑的手掌也被割伤了。
擎着血淋淋的缝衣针,她慢慢后退。
她想离开,她必须离开,她要躲到远离这马童充满控诉的眼神的地方。
于是她慌忙抓起马鞍和缰绳,朝她的母马跑去。
然而正当举鞍准备放上马背时,艾莉亚突然恐惧地想到城门一定已经关闭,边门也多半有人看守。
或许守卫“认不出”她。
如果他们把她当成男孩,或许就会让她……不对,他们一定接到了不准任何人出去的命令,所以认没认出她都一样。
还有一条路可以离开城堡……
马鞍从艾莉亚指间滑落,咚的一声,掉在泥土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她还得去找那个充满怪兽的房间吗?她不确定,但她知道自己非试不可。
她找到刚才收集的衣服,然后披上斗篷,以遮掩缝衣针。
她把其余东西绑成一束,将包裹夹在腋下,溜到马厩的另一头。
接着她打开后门的闩,不安地向外偷瞄。
远处传来剑击声,内城那边还有个人在垂死哀嚎。
她必须走下螺旋梯,穿过小厨房和养猪场,上次她追赶黑公猫就是走的这条路……可这样走会直接经过金袍卫士的军营,所以行不通。
艾莉亚绞尽脑汁地搜索别的逃跑路线,如果她穿过城堡的另一边,就可以沿着河岸的城墙,走过小神木林……但她必须首先冒着城上守卫的众目睽睽,越过眼前这片广场。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站在城墙上,其中大多是持枪的金袍武士,他们中有些人一眼就可认出她来。
如果他们见她跑过广场,会怎么做?城墙距离这么远,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小不点,他们还能辨别出她吗?他们会理会一个小女孩吗?
她告诉自己必须立刻动身,然而当要实际采取行动,她却害怕得不敢动弹。
止如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艾莉亚吓了一大跳,差点把东西掉在地上。
她慌乱地环顾四周,但马厩里除了她只有马儿和死人。
静如影,那声音又来了。
她说不准这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西利欧的话语,但不知怎地的渐渐不怕了。
她迈开步伐,走出马厩。
这是她一辈子所做过最恐怖的事。
她想拔腿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强迫自己“走”完全程,慢慢地,一步接一步,仿佛她多的是时间,完全没必要害怕。
她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如同虫子一样在她衣服下头爬来爬去,但她头也不抬。
艾莉亚很清楚如果她看见他们盯着自己,所有的勇气都会弃她而去,然后她就会扔下衣服,像个小婴儿一样哭哭啼啼,逃之夭夭,逃不出几步就会被逮住。
她只瞧地面。
等艾莉亚抵达广场彼端王家圣堂的阴影下,已经一身冷汗。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人出声吆喝。
圣堂空荡荡的,里面,五十来支蜡烛静静地发散出香气。
艾莉亚猜想天上诸神应该不会介意少两根吧,于是她拿了两根塞进袖子,然后从后窗离开。
潜回先前她堵住独耳公猫的巷子简单,但之后要找路就难了。
她爬进爬出,翻过一道道围墙,在黑暗的地窖里摸索。
静如影。
途中她还听见女人的哭泣。
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找到那扇向下倾斜、通往怪兽地牢的窄窗。
她先把包裹丢进去,然后快步跑回去点蜡烛。
这太惊险了。
她印象中的炭火已经烧得只剩余烬,当她忙着吹气以让它重新活跃时,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
她赶在他们进门前,用手呵护着摇曳的烛焰,从窗户翻出去,连瞥一眼来者是谁都来不及。
这回她一点也不怕那些怪兽,甚至觉得它们像老朋友。
艾莉亚将蜡烛举到头顶,每走一步,墙上的影子都跟着移动,仿佛它们都转头注视着她。
“原来是龙啊。
”她小声说。
她从斗篷里抽出缝衣针。
虽然纤细的剑身看起来好小,群龙看起来好大,但有剑在手,艾莉亚总算觉得比较安全。
门后那间无窗的长厅,一如她记忆中那般黑暗。
她左手握着缝衣针,右手拿着蜡烛,热烫的蜡油顺着指关节流下。
通往那口井的路在左边,所以艾莉亚往右走。
她很想拔腿奔跑,又怕弄熄蜡烛。
她听见微弱的老鼠吱吱声,在光线所及的范围边缘看到一双发亮的小眼睛。
她不怕老鼠,却怕其他不知名的东西。
其实她大可就躲在这里,就像上次她躲巫师和长八字胡的人一样。
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马童就站在墙边,双手团成鹰爪,手掌被缝衣针深深割伤的地方还流着血。
他正等着她经过呢。
他大老远便可以看见她的烛光。
或许她还是把火熄灭的好……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脑中那个静默的声音再度响起。
艾莉亚突然忆起临冬城下的墓窖。
她告诉自己那儿比这里可怕多了。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那次由哥哥罗柏领队,带着她、珊莎还有小布兰,当时的布兰还没现在的瑞肯大呢。
他们只带了一根蜡烛,布兰的眼睛睁得像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列位冬境之王的石面尊容,以及他们脚边的冰原狼和膝上的铁剑。
罗柏领他们走到长廊末尾,经过祖父、布兰登和莱安娜的雕像,让他们瞧瞧自己未来的坟墓。
然而珊莎的目光却一直不敢离开越烧越短的蜡烛,担心它随时会熄灭。
老奶妈之前告诉她,这下面有蜘蛛,还有狗一般大的老鼠。
罗柏听她说起这事,只是微笑。
“还有比蜘蛛和老鼠更可怕的东西哦,”他悄声道,“这是死人活跃的地方。
”就在那时,他们听见了低沉而震颤的声音。
小布兰紧紧抓住艾莉亚的手。
当幽灵从打开的坟墓里走出来,呻吟着要吸活人鲜血时,珊莎尖叫着朝楼梯跑去,布兰抱住罗柏的大腿抽噎起来,艾莉亚则站在原地,捶了幽灵一下。
那不过是身上撒满面粉的琼恩罢了。
“你笨蛋啦,”她告诉他,“看你把弟弟吓成这样。
”但琼恩和罗柏却只是相视大笑,没过多久布兰和艾莉亚也跟着笑了。
忆起往事,艾莉亚也不禁微笑。
之后,黑暗便不再可怕。
马童已死,且是她亲手所杀,如果他又跳出来,她就再杀他一次。
她要回家。
等她回到家,安全地躲在临冬城的灰色大理石墙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莉亚的脚步发出轻轻的回音,抢在她身前,朝黑暗的深处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