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番外:一宵冷雨葬名花(3/3)
她本就穿得少,被雨水打湿后,狼狈地贴着身体。
长发糊在脸颊,万黛仰头望着天空,表情似哭似笑。
她想大喊,想吵得整个皇宫都醒过来,想让那些人听到她的愤怒。
她继续往前走,手臂却被人握住。
不是璎珞,而是另一个容貌平庸的妇人。
她力气大得不像女子,轻轻松松就让万黛动弹不得,声音里也没有丝毫感情,“贵妃娘娘,玉体为重,请随奴婢回殿内吧。
”
其余人随着她道:“贵妃娘娘,请回殿内吧!”
万黛冷笑,斜睨跪成一片的宫人。
他们对上她的视线纷纷闪避,然而那只是礼数使然,他们并不惧怕她。
这些卑微的、蝼蚁般的宫人,并不惧怕她这个高高在上的万贵妃。
她再挣扎了一下,妇人顺势放开了她,璎珞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她表情怯生生的,却是在望着仆妇。
连她都知道,如今的合袭宫,自己已经不是说一不二的主子了。
自打一年前万殊落罪、万氏倾颓,她在这宫中的地位,就连最末等的采女都不如。
当然,姬骞不会在明面上苛待她。
对外,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万氏的一切罪责都与她无关,可个中区别,又何需旁人点明?他甚至派了这些人来监视她!
她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身子却一阵冷一阵热,脚步迟缓地往殿内走去。
璎珞陪在旁边,眼看就要跨进门槛,她忽然问道:“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公子的忌日了吧?已经一年了,也不知他在那边好不好。
”
璎珞眼眶红红,万黛只觉得疲惫。
她的父亲死了,弟弟也死了,连那些她看不上的叔伯亲戚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
活在这污浊的尘世,以最不堪最屈辱的面目,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坚持到了今天。
璎珞抽噎道:“是啊小姐,大公子生前最担心您了,就算是为了他,您也要保重身体……”
她语气里有真切的惶恐,她在害怕她会死去吗?是了,到如今,这个侍女仅剩的亲人,也就是她了。
万黛看看自己的手,指尖被冻得发青,薄薄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
这具身体是这么陌生,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弥漫着衰败的气息。
她都快忘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她轻声道:“你说,如果太子殿下还活着,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说完就笑了。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他们大概也不会一帆风顺,温慕仪和姬骞存在的问题,换了他们同样存在。
家族和夫君,这抉择对所有女子来说都是那么艰难。
但就像温慕仪最后做了选择那样,她的困局也不会是永远。
无论如何,都比现在要好。
大概几年前,她曾在宫里看到过姬骞和温慕仪一起,带着他们的孩子。
许多时候,她都觉得温慕仪太过伪善,就好比这次,皇长子明明是那个山野村女的贱种,她却能把他视如己出。
更可怕的是,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伪善,反而全心投入了进去。
她站在御花园的大树后,看温慕仪和皇长子一起荡秋千。
她认得那个秋千,是姬骞专门为她做的,他挑的木头他选的地方,附近有灼灼桃花,每年春天都美不胜收。
她和皇长子一起大笑,惹得皇次子叫嚷着要玩。
温慕仪故意不理他,小皇子急得蹦蹦跳跳,被人从后面一把抱起来。
姬骞将儿子搂在怀里,朝妻子挑眉道:“只顾着自己玩,却把孩子丢在一边,你这样的母后,真让朕大开眼界。
”
温慕仪吐了吐舌头,“原是你见识少,现在该感激我才是。
”
姬骞把皇次子放到地上,再让大皇子从秋千上下来,皇次子满心以为要轮到自己了,却发现父皇居然取代了哥哥,坐到了母后的身边。
他目瞪口呆,姬骞展臂将慕仪揽在怀里,朝兄弟俩吩咐道:“去后面推我们。
”
慕仪笑成一团,抓着他衣襟道:“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皇次子小嘴一扁哭了起来,皇长子却乖乖去后面推秋千,周围的宫人要么在笑,要么就忙着哄孩子,居然出奇的和谐。
万黛静静站了很久,一句话都没说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他们发现她没有,应该是发现了,但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堂而皇之地恩爱着,不去管别人会是什么想法,只因那些东西影响不到他们分毫。
后来她就不愿意再出去了,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她也不想再看到他们恩爱。
那样的画面总是在提醒她,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这一切就是属于她的。
属于她和他的。
她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却每回都不爱吃药,姬骞趁机派了一大堆人来照顾她,让合袭宫也变得如同监牢。
日子一日复一日的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得可以接受一切,却在这样一个夜晚,被那个梦打碎全部平静。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他还在她身边……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璎珞惊叫一声,架住她的胳膊,她却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好半晌拿开后,掌心一片殷红。
口中的甜味还在,是血的味道,她忍不住想他被割破喉咙的时候,是不是也尝到了同样的滋味?
璎珞哭着说:“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太医!快去叫太医啊!”
她抓着心腹侍女的手,用最后的力气,朝她虚弱地笑了,“璎珞,我死之前,会送你出去的……别害怕。
”
闭上眼睛前,她这样想着。
他答应了要娶她,要让她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如今,他在地底烂成森然白骨,她在深宫沦为仇人妃妾。
她发过誓要为他报仇,要让害死他的人付出代价,可现在,他的仇人身登九五、夫妻恩爱,取代他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
他们的承诺,原来都无法兑现。
不过这样也好。
到最后,他们都辜负了彼此,回头地下相见,还能互相指责。
总好过再无干系。
窗外雨声淅沥,贵妃万氏在她三十三岁这年的深夜,呕出了第一口鲜血。
而她的一生,也在这晚,隐隐看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