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猜测(3/3)
来已近乎是个死局,不如此怕是无法绝地逢生。
只是这郑清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阿黛,你还记得从前‘华鸢节’他为你我做的纸鸢吗?”
“如何不记得?那可是我头回从咱们的哥哥们那里收到这样精巧趣致的女孩儿家玩物,还是亲手做的,当时觉得真是稀奇。
”轻叹口气,“小时候倒真是喜欢这位清源哥哥……”
慕仪苦笑,“从前我还为他担心过。
想他身为长子,却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这般柔仁只怕难以在郑氏自处。
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
那般温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杀伐果决。
”
万黛悠悠道:“再没人比他更能装了。
我自小见过的会演戏的人多了去了,便是你——”她看着慕仪笑,“也是再会装傻不过,不过比起他都差远了。
这许多年,他竟把我们大家都骗过去了。
”
慕仪对她话中的淡讽轻嘲只作不闻,“所以既然他城府这般深沉,郑氏由他执掌,局势难免变得更为复杂。
我现在只是好奇,他这次与寒门武将暗中结盟,陛下是何态度?”
“这事儿既然你我都能查到,陛下肯定也能查到,郑清源也肯定清楚我们能查到。
以他的本事,要把事情做得更隐蔽和自然并不是难事,如今我们既然查到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
“噢?”
万黛屈指重重扣上案几,“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特意让我们知道的而已。
”
慕仪眼睫轻颤,“那么需要搞清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
他到底是用此事来向陛下表明态度,还是——”
“还是他与陛下结盟,一并用此事来向温万二族示威!”万黛对上慕仪的眼眸,神色难得染上郑重。
微风拂动水阁四周的帷幔,带起一波波的皱褶涟漪,女子衣饰佩环轻击,发出泠泠的响声。
慕仪别开目光,淡淡问道:“戚淑容大概什么时候醒来?”
“明日傍晚。
”
“你之所以容她活着,便是想等她醒来,相信自己是为江氏构陷,心生怨怼、伺机报复吧?若江氏也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弄掉的,她们这个本就甚无根基的结盟彻底散了不说,以后更是后患无穷。
”
万黛露出一个笑容,“她会相信的。
那日午后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纳凉,便是与戚淑容约好了在此相见。
”
慕仪看着她,“后招无穷。
佩服。
”
万黛拨弄蔻丹甲,懒懒道:“别人做了这么漂亮一个局送过来,怎么着我也要表示一下呀!这算得什么,好戏还在后面呢。
”
慕仪施施然起身,“如此,便恭候了。
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回了。
”
万黛也笑着起身,颇为周全地行了个礼道:“那臣妾便恭送皇后娘娘了!”
慕仪嗔她一眼,自出了水阁。
宫人们远远瞧见都忙近前来服侍,慕仪上了凤辇,做了个手势吩咐起驾回宫。
雕刻着翔凤图案的鎏金车门后,慕仪把玩着宫扇柄上的缨络,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在万黛心中,早已是虚伪成性之人,若是不藏着掖着一番,反倒会让她生疑。
而自己方才蹩脚地作出一副对戚淑容被害之事不明就里的模样,再由着万黛把她戳穿,应已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想借她的手除去碍眼之人,而对她这把火最后会烧到哪里并未有所警觉。
如此,你应可以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情了吧,阿黛。
安心地把你的怒火烧起来,把这一切都烧个干净。
只有等到烈火焚原之后,她才有机会看清楚,层层灰烬之下,到底能剩下些什么。
因为有了万黛的内幕消息,第二日黄昏吹宁宫传来戚淑容苏醒的消息时温慕仪表现得甚为淡定。
当然,鉴于她长期以来在人前都是淡定从容、高贵端庄的形象,大家对她此刻的淡定也表现得很淡定。
所以当长秋宫众人在吹宁宫外看到浩浩荡荡而来的人群中神情激动、抽泣不止的云婕妤江氏时,都不由感叹她实在太没有觉悟了。
所谓宫妃,便是终身梨园艺术家的别称啊,这个云婕妤,专业素质真是够低。
云婕妤是随姬骞一起来的,直到从车辇上下来时都还掩袖哭个不停。
慕仪立在凤辇旁,含笑打量着云婕妤红肿的双目,心里思量着照这个趋势下去,不等她动手,哪天她自己就瞎了,如此也真省事了。
姬骞看着慕仪,温和地问道:“皇后也是听到消息过来探看戚淑容的?”
慕仪颔首:“诺。
臣妾听闻妹妹苏醒,自然应该过来照拂,只是云婕妤尚在病中,此刻过来所为何事?”
云婕妤抽噎道:“禀娘娘,臣妾……臣妾是要来弄清楚,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臣妾的孩子……与戚淑容到底有无干系!”
慕仪眸光一闪,眼神莫测。
云婕妤与戚淑容既为盟友,定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就算戚淑容当真算计了她,也不应如此冒失地在这个时候闯来质问。
戚淑容才刚醒,若是一时脑子不清楚说了不该说的话,当着帝后的面可就无法收拾了。
云婕妤再如何也不至愚蠢若斯。
慕仪勾起唇角,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妹妹有什么疑问待会儿大可说出了,本宫与陛下都会为你做主的。
陛下你说是吗?”
姬骞对上她眼波潋滟的双眸,笑容温柔缱绻,“皇后说的是。
”
慕仪抿唇一笑,似乎有些害羞。
姬骞挑眉,率先走了进去。
万贵妃的合袭宫与吹宁宫靠得近,已经早到了,听到帝后驾幸的消息后忙从内殿出来迎接。
吹宁宫除了戚淑容外还住着美人李氏和才人吴氏,此刻都聚在戚淑容的福引殿,随在贵妃身后。
众人见礼之后姬骞问道:“淑容如何了?”
万黛秀眉微蹙,神色颇为踌躇,似是不知如何回复。
姬骞不耐道:“怎么,不是说醒了吗,难道又不好了?”
万黛微一福身:“回陛下,妹妹是醒了,只是许是余毒未尽,神智……有些不清楚。
”
姬骞蹙眉:“神智不清?”提步朝内殿走去,众人忙紧随其后。
挂着三重宫绦绿纱帐的绣榻上,淑容戚氏抱膝蜷缩在塌角。
慕仪只看到她披散的乌发下黑而莹亮的眼眸,里面全是茫然和怯意,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由暗叹如此浑然天成的娇弱女儿态,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修炼得道。
姬骞在床沿坐下,放柔声音道:“阿皎,是朕,朕来看你了。
你怎么样?”
戚淑容顺着声音茫然地看过去,瞅着姬骞半晌又自低头,竟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姬骞蹙眉,回头看向万黛。
万黛回道:“自醒来便是如此了。
不说话也不认人,似是被迷了心智一般。
”
“太医如何说?”
“几位太医会诊之后都说妹妹身子没什么大碍,会这个样子应是受了刺激所致。
”
云婕妤猛地出声:“什么受了刺激!我看她是自知罪孽深重打算装傻蒙混过关!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滢心,你先冷静一点!”姬骞淡淡道。
云婕妤却一反平常的柔顺,神色激动地说道:“陛下要臣妾如何冷静?这个女人明明留书承认谋害了臣妾与陛下的孩子,臣妾怎么可能冷静!臣妾如今每日都为我那苦命的孩儿心痛如绞,恨不能代替他被阎罗王索了命去!现今杀他的凶手就在这里,臣妾只盼陛下不要被她瞒骗,还臣妾和我们苦命的孩儿一个公道!”
云婕妤如此痛心那个孩子的离去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今上子嗣单薄,至今只得皇长子一个。
她的孩子如果生下来,是儿子自然最好,就算是个女儿,那也是陛下的长女,若是得了恩典封了元公主,便是终身依傍。
如今却莫名其妙没了,真是想不发狂都不行啊!
姬骞目睹了一番小绵羊爆发记,神色不变,“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怎么就断定了是戚淑容害的你?那手书上的字迹虽然符合,却也不是做不得假。
”
云婕妤咬牙,“陛下是当真要偏袒这个贱人了?”语气竟已是质问。
饶是慕仪这般淡定也不免咋舌,这云婕妤莫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不干了?这不是上赶着逼皇帝厌恶自个儿嘛!还是说她经此一役大彻大悟,察觉到帝王爱譬如鸩毒,远远躲开方能活得长久,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过她的觉悟看着没这么高啊……
云婕妤似乎看不到姬骞阴沉下来的面色,不顾宫规地越过他上前,双手握住戚淑容的肩膀,质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害的我的孩儿?是不是你?陛下护着你,总有人能为我做主!”看向慕仪,“你就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
突然被寄予这么大的期待,慕仪还来不及表示一下欣慰,戚淑容却已顺着云婕妤的目光扭头,正对上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
然后出乎众人的意料,原本表情呆滞的她忽然神色大变,如见到厉鬼一般,惊叫一声便掀开被子藏了进去。
姬骞试图掀开被子,却不料戚淑容虽然抖如筛糠,却死死攥着不放,只是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您饶过臣妾吧!臣妾给您磕头了,您饶了臣妾吧!”然后就在被子里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众人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都下意识看向皇后,在对上她的眼神后又忙不迭地低头,不敢再看。
殿内只听到戚淑容的磕头声和不断的认错声,“是臣妾对不起您!臣妾不该不听您的话,不该对江美人的孩子心软!臣妾不该坏了您的计划!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状似疯癫的女子吐露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骇人,众人头埋得越来越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婕妤慢慢转头看向慕仪,神情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缓缓道:“皇后娘娘?”顿了顿,“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为什么?”
面对这样的指控,慕仪依然保持了从容的笑容,看着云婕妤淡淡道:“妹妹方才不是还认为戚淑容是在装病以求脱罪,怎么现在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你这会儿不觉得她是在装疯了?”
云婕妤被慕仪那种不辨喜怒的眼神一摄,几乎就要退缩。
长期以来,她对这位看似贤淑中宫皇后都是畏惧忌惮居多、尊重崇敬其次,所以就算担着家族的期待,也从不敢轻易去冒犯她的威仪,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她犹疑了。
瞥一眼神色平静、眸含笑意的万黛,她一咬牙,“方才是臣妾糊涂了,此刻才想起来,皇后娘娘写得一手卫夫人簪花小楷,更可双手同书、模仿百家字体,想要伪造一封手书何其容易!”
她言辞咄咄,慕仪却不再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姬骞,缓缓道:“陛下,您认为呢?是臣妾害的您的孩子吗?”
姬骞自从方才其便一直薄唇紧抿,不辨喜怒。
此刻听到慕仪的话语,黑沉沉的眸子凝视她半晌,轻轻道:“此事朕自会调查清楚,在此之前,皇后便在长秋宫好生休养吧。
”
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传来,在安静的内殿分外清晰。
众人偷觑一眼对视着的帝后二人,噤若寒蝉。
天下皆知,陛下与皇后指腹为婚,结缡五载,从来都是感情和睦。
皇后出身高贵,端娴庄重,六宫众人尽皆尊重,陛下对她也是十分信任。
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本不该伤及到她,可听方才陛下的话语,竟是将她软禁了!
慕仪看着面无表情的君王,又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万黛,蛾眉微挑,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淡淡一笑,躬身行礼:“如此,臣妾遵命。
”
当了三年皇后,头一遭被软禁,慕仪觉得甚为新鲜,又想着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能有,打算抓紧时机感受一把。
长秋宫并没有加派人手看管,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但她知道若是自己不知好歹想要出去,一定会被凄凉地拦在门口,在过把瘾和维持体面之间纠结良久,还是颓然地放弃了去做这种注定会丢人现眼的尝试,尽管私心里非常好奇那些看守她的侍卫到底藏在何处。
端坐案前弹完十一支曲子之后,那个把她关在这里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
她没有起身行礼,只懒洋洋地趴到琴身上,脸颊贴着细而柔韧的琴弦,侧首娇语:“陛下您可算来了,臣妾还担心您就此不再登门了呢!”
姬骞微笑:“哦,朕却不知,皇后竟是如此期待朕登门吗?”
慕仪嗤笑:“瞧陛下说的,六宫众人,谁不盼着陛下您垂幸,臣妾如何就例外了?”
姬骞凑近,修长的手指抚上她漂亮的远山黛:“朕还以为,皇后从未稀罕过朕。
”
慕仪看着上方那张俊逸的面孔,顿觉这种被人俯视的滋味太过气闷,猛地坐起来,“臣妾若不稀罕陛下,还能稀罕谁呢?”
“谁知道呢?”姬骞漫不经心道,“兴许是那夜给你放青鸟的人。
”
慕仪猛地顿住,只觉一阵寒气窜上脊梁。
她强笑道:“陛下何意?”
姬骞俯身与她平视,右手轻拍她的脸颊,“瞧瞧,怎么脸色都白了?往日装模作样的本事哪儿去了?”
看慕仪不语,他微微笑道:“你以为那夜我真没看到?那可是故人之物啊。
‘青鸟殷勤传相思’,是也不是?”
事情脱离了她的控制,慕仪只觉浑身发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一出口才觉得苍白无力。
姬骞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你使人造的假消息真的瞒骗过朕了吗?朕费尽心思训养的探子也许及不上温氏的‘天机卫’,却也不是这般容易糊弄。
”
慕仪听到“天机卫”三个字,眼睛猛地睁大,心头大骇。
他居然知道天机卫!
他怎么会知道天机卫?!
本能驱使她想要立刻否认,但理智却又清楚地告诉她此刻承认与否与他并无多大意义。
果然,姬骞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淡淡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于朕并不重要。
朕只需要知道,一些早该被抹煞的人还苟存于世,而如今,他送上门来了,这便够了。
”
“姬骞!”慕仪忽然尖声叫道,“就算他还活着那又怎样?你已经害死了姒墨,现在连她唯一的兄长也不肯放过吗?!”
“到底是朕不放过他还是他不放过朕?若他安分守己,朕可以饶他一命,可他会吗?都敢深夜给你传情了,朕看他根本就在故意找死!”顿了顿,“还有,不许再提姒墨。
”
“不许提?凭什么不许提?是了,你是没脸对吧?”慕仪冷笑,“提到她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负情薄幸,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差点连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温慕仪!”姬骞喝道,语气几乎是恶狠狠,“你不要以为朕办不了你!”
慕仪笑意愈盛,“那陛下就废了我吧。
反正你盯上温氏很久了,早晚都是要动手的。
臣妾也懒得顶着这个后位给陛下添堵,陛下爱怎么处置臣妾都悉听尊便!”
姬骞盯着面前近乎无所顾忌的女子,忽地低笑出声,笑声中的嘲弄让她的伪装逐渐瓦解,“你对他倒真是情深意重。
以为故意刺激我让我乱了方寸,就能寻到机会救他了吗?”
慕仪脸色发白,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姬骞轻轻抬起她下巴,戏谑道:“没用的。
今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动手的。
不然,就是万黛那边也无法交代过去了。
”
慕仪闭上眼,“你当真与她联手了?”
姬骞嘲讽地看着她,把几日前她对他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奉还,“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如今又做出这般惊讶的形容给谁看?”
报应来得真是快。
慕仪苦笑,“今次真是小瞧她了。
只是陛下,万黛有多恨你我二人,你比我更清楚。
当心被那美人蝎子反咬一口,到时候便悔之晚矣。
”
姬骞摸摸她的脸,亲昵地说了句,“多谢阿仪妹妹关心。
”
慕仪被熟悉的称呼刺得心头一痛,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