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辱身(2/3)
但殿内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
窗外刮着巨风,击打着窗棂,如野马奔腾嘶鸣,驰于浩浩原野。
如懿伏在案边,用浅红的笔墨画上一瓣梅花,凑成“九九消寒图”,便又算熬过了一日。
自从凌云彻消失后,她的心没有一刻得到安宁。
而沉寂的翊坤宫,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莹、璀璨,却是一座华美的没有生气的死地。
所以,当太监们的靴底桀桀踏破积雪的沉硬时,栖落在廊檐下啄食的乌鸦也被惊得飞起。
映着这萧然落索的天气,散落一层层破碎的哀鸣。
进忠进了暖阁,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礼问安,笑吟吟道:“皇上说,有一礼物要赐予皇后,请皇后欢喜笑纳。
”
如懿连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么?”
进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谕,赐凌云彻为翊坤宫太监。
即日入侍皇后。
”
没有人回应,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
进忠略略定神,看见如懿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惊与痛惜。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
几乎是喘不口气来,她真的忘记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进忠唤了凌云彻进来。
许是大伤初愈,他整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拉扯着。
进忠含了谦恭的笑意,“凌云彻,还不给主子请安。
”
凌云彻望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监凌云彻,给皇后娘娘请安。
”
进忠浑然是教训的口吻,面上却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
皇上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可别生了轻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
这话本无错,可如懿听着耳中,浑身如被针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
从未这般恶心过。
偏偏进忠还道:“除了凌公公,皇上还赐皇后娘娘真珠龙华十二领,甜白瓷葫芦瓶两对,玛瑙灵芝如意件一对,同心结一对,都是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呢。
”他又笑,“皇上还说,有些日子没见娘娘了,今晚会来与娘娘同进晚膳,请娘娘预备着。
”说罢,便领了人将东西搁下,出去了。
容珮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接下,便领了宫人退下收入库房,一并也掩上殿门,只余凌云彻与如懿二人。
相对间,唯有黯然。
她的喉间像是吞了一枚黄连,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种苦涩的汁液是如何无可遏制地逼入心间,恣肆流溢。
她的舌头都在颤抖,字不成语,“我没有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她恍惚,“凌云彻,我们怎么会到了这地步?”
如懿蹲下身来,以一种同等的姿态,凝望着他的眼睛。
她分明从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伤与歉意,还有那种无可言说的屈辱与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经毁了微臣……”他很快觉出自称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隐忍着巨大的屈辱,“毁了奴才,不能再毁了娘娘。
”他想笑,那笑意却是惨然,“其实皇上,不算疑心错了。
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牵连娘娘,是奴才万古难赦之罪。
”
她穿着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艰难。
她双手撑在石青洒金晕锦毯上,因为过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
那分明是鲜血的颜色,可是她觉得冷,无来由的彻骨的冷。
殿内烧着地龙,燃着火盆,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仿佛有风,吹起她裙角的涟漪。
可是窗门紧闭,并无漏进一丝风的可能。
凌云彻的指尖抵着她的指尖,是寒冰与寒冰的相触。
他轻声说:“娘娘,你在发抖。
”
呵,她居然感觉不出自己在颤抖,就像自己满心的痛,眼底却干涸得发涩,没有一滴泪。
连眼泪,都不知从何流起。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生意,枯哑、艰涩,像发锈的铁皮,“对不住。
凌云彻,对不住。
”
他的声音极轻,唯有她靠得这般近,才能听清那声音里的一丝战栗,“娘娘没有对不住我。
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你身边,也可以结束一段痛苦的姻缘。
于我,于茂倩,都是好事。
”他忽然扬首,叩拜,“多谢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
如懿沉重地摆首,“不,你不是奴才。
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因为我而成为低贱的奴才。
”
云彻苦笑,那笑容底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一等侍卫也好,太监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宫里的奴才,并无区别。
如果皇上此举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饴的。
”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残云疾聚疾散,悲悯与哀伤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
她背着他,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连哽咽也沉没着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肩。
凌云彻仰起身,静静凝视如懿的身影。
殿中声息全无,珠帘重重掩映,空余雪色残照。
她的侧影与一枝瘦梅相似,有不胜之态。
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为奴才难过么?奴才低贱,不值得娘娘难过。
”
“不是的,不是。
”她的悲怆因为懂得而更显脆弱,“凌云彻,我在这个地方,我站在万千人中央,哪怕我笑着的,也只有你看见我眼底的一点泪光。
这半生里,我的荣耀或许未曾与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
他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气。
也多谢皇后娘娘终于肯告知,原来你只是假作不知。
”
如懿的视线回避着,盯着不知名的某处,怆然道:“可是凌云彻,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却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
你只当奴才是你宫里的一根柱子,一个摆设,无关痛痒,不加理会,这就是最好的相处。
也唯有如此,皇上才会满意。
”他顿一顿,语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宫侍奉,不就为了如此么?夜里皇上来用晚膳,娘娘万万要记得这个。
”
皇帝来得很快,日已将暮,烟霭沉沉,飞起的檐角在深红浅金的暮霞的底上渐渐变成暗色的剪影。
寒冬斜阳深,星子挂在远远的天角,绽着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缓步进来,许多日子没来,他半点也不生疏,拣了旧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抛在小几上常看的书。
皇帝拉过如懿的手顺势将她依在身侧,道:“怎么看起老子的书,你并不喜欢黄老之说的。
过两日朕择几本好书给你瞧。
”
他的话有蜜的滋味,是惯常的熟与甜,亲昵在动静间自然流泻。
如懿索性靠着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着皇上拣好的书来呢。
对了,听说画苑送来几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图,什么时候皇上带臣妾细赏?”
他温柔极了,“你若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眼睛一扫,“对了,小凌子过来,伺候得好么?”
如懿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阵发寒战冷,她的舌头抵着牙齿,逼出温声细语,“多谢皇上。
小凌子是伺候过皇上的人,在皇上身边久了,再怎么不好也会好。
”
皇帝的笑意无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满意。
他抚着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素日爱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
言毕,李玉低眉顺眼击掌两下,外头送菜的太监便流水价上来。
荔枝腰子、持炉珍珠鸡、芝鹿双寿、菇鹤齐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鲫鱼、五珍脍、虾鱼汤齑、酿冬菇盒、醋浸百合,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猴头蘑扒鱼翅锅子。
如懿扫了一眼,便已看清。
那并不是她喜欢的菜色,尤其是腰子与蛤蜊,她从不肯吃。
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喜欢的,必得喜欢。
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多谢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欢的。
”
容珮命宫人们多多儿挑亮了烛火,二人对坐着,皇帝岛:“叫小凌子来伺候。
”
凌云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