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1/3)
厅里安排我到温汤疗养院去疗养半个月,办公室黄主任给我开了介绍信说:“你这几个月也真辛苦了。
”我捶着腰说:“骨头都肿起来了。
”我很感激马厅长的细心,安排我去疗养对他来说虽然只是一句话,可要把这句话讲到你身上来,这容易吗?
去的前一天大徐打电话来,说明天一早开车来接我。
第二天他开车一直出了城,我发现了吃惊道:“汽车站搬家了?”他说:“送到温汤。
”我说:“三四百里就这么送过去?”他说:“池处长你说那还怎么过去?”我觉得这实在太奢侈了,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我说:“把我送到汽车站算了。
”他说:“人人都是送,池处长你不送那以后别人怎么办?再说不把你送到我怎么向黄主任交差?”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别人需要交差的人物了,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似的。
我说:“厅里还没富到这个地步吧,开车几百里去送一个人,算成本那就不好算了。
”他笑一笑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池处长算成本。
”我也笑了说:“你就不必担那么多心了吧。
”他说:“算成本那是搭车的几十倍,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送一送的,图个舒适吧。
”在厅里的大会上管财务的冯副厅长经常嚷着财政紧张,要大家用办公用品手脚缩着点。
看来这紧张不紧张要看对谁而言,有些人永远紧张,有些人永远不紧张。
我转念一想,这是一种档次,一种待遇,一种精神享受,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的。
要说搭车也苦不到哪里去,心里的感觉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要说享受,这才是真的享受啊。
人只能住三间房吃两碗饭睡一张床,可精神享受的成本,真不是住房吃饭可以比拟的。
到了温汤,大徐把一切都安排好,他对这里非常熟悉。
他对接待的护士说:“小孟,池处长就由你承包了。
”那个叫孟晓敏的护士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她铺着床说:“把他摔着了丢掉了我赔一个给你。
”大徐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赔一个?”大徐走时说:“池处长你回来时一定打电话来,我来接你。
”我说算了,他反复交待说:“我开车来不为难,一飙就到了,我不来我倒是为难了。
”我口里就应了。
他走了我忽然想到,他一路上一口一个池处长,我也没什么感觉,以前“池兄池兄”叫得很好,忽然就改了口。
想着以后还是要他叫我池兄,把处长一叫就生分了。
再一想还是不行,对他无所谓吧,别人听了怎么办?身份尊严又在哪里?游戏规则不能因为是朋友就放弃。
他早就为我想好了,可这样却隔一层了。
在温汤呆了两天感觉还不错,洗洗温泉,看看书,钓钓鱼,跟小孟咸的淡的说几句话,想着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到了第三天感觉就有点不对劲了,若有所失似的。
我想自己是想儿子了,就打了电话回去。
可跟儿子通了话还是没有摆脱那种无聊的感觉,体会到神仙的日子原来并也不是那么有趣的,仙人们依靠什么摆脱无聊?不解决这个问题,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不幸福。
到了第四天上午我拿着钓竿坐在池塘边的遮阳伞下,心里空落落地发虚,双眼盯着浮漂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像那个东西与我无关。
吃过中饭简直就惶惶不可终日了。
没有人来汇报,来商量工作,没有开会参与决策,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以前只觉得有电话烦人,没想到没有电话更烦人,被抛到荒野之中似的。
如果现在突然来了一个电话,召我回厅里参加紧急会议,那就是把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吃了一惊,难道我也中了鸦片毒,上了瘾不可自拔了?以前看到别人官瘾比毒瘾还重,觉得不可理喻,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他们。
也难怪施厅长退了休,身体那么快就垮掉了。
整天心中这么空落落的,钓鱼下棋都不能弥补无聊,能健康吗?无聊是一种富贵病,可它要命,也没有药可治,我这个学药理的博士也开不出一味药来治,不然我得先把自己治一治。
不到两年我的心态竟变得这样厉害,可怎么得了?我这时彻底明白了,自己一旦走出这一步,就有了一种新的本能,也就绝没有后退的可能,什么叫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并不特别在乎那些好处,好处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很重要的那种感觉,那种有意义地存在的感觉。
我放下了世界,进入了操作,本来只是想得到一些好处,却意外地找到了那种有意义的感觉。
那种感觉不是含在口中的一点甜,穿在身上的一种暖,握在手心的一种柔嫩,而是远超出物质感受的体验。
虽然跳出去想一想那点有意义的感觉非常可怜,只是过程中即生即灭的存在,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毕竟人生一世也只是个过程啊。
因此我还得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啊!否则人生的目标又在哪里?现在对我来说,向前进就是人间至乐,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
说到底人还是需要目标需要偶像崇拜,没这个东西他就找不到归宿感,找不到有意义地存在的感觉。
我想,上帝为人设计了无聊的感觉,又设计了逃避的方式,这就是权和钱。
人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选定一个目标并把它视为神圣,以此来逃避空虚,逃避无聊,逃避意义的真空,而意义的真空正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我平时在心里骂权和钱是两个俗物,这时才感到了两个俗物的妙处,它们可以成为无限的目标,这是其他东西无法取代的。
目标是虚拟的,但成就感带来的充实是真实的,因此虚拟的真实比真实的真实更加真实。
以前我觉得亿万富翁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钱多得用不完还那么整天奔波赚钱干什么,人能活一万年吗?现在想起来,认为他们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呢。
我在心里哼起了《红色娘子军连歌》:“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我在温汤已经魂不守舍,心中聚集着越来越强烈的焦虑,而缓解焦虑的唯一方式是向前进,再向前进,永无止境。
人越是满足就越是没有满足感,就越是焦虑,这是权和钱的魅力。
虽然我已经明白每一次成功每一次释放都是焦虑重新聚集的起点,这个过程永无止境,但已经鬼迷心窍。
我相信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还有其他选择,我必须紧紧地抓住这一根救命草。
这样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大人物已经高不可攀却还要孤注一掷。
他们不是傻子。
吃晚饭的时候我决定了尽快回去。
可在这个份上回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提前回来了别人会怎么说?我还得找一个借口。
我打算晚上给董柳打个电话,要她到医政处去问温汤的电话号码,就说她妈病了,要我赶回去。
想好了我心里就轻松了,吹起了口哨。
吃过饭,在大门口碰见了孟晓敏,我说:“我明天后天就回去了。
”她似乎吃惊说:“怎么呢,跟你说话刚说出点味道来,还没说够呢。
”她的神态使我放弃了现成的借口,随口说:“钓鱼也钓不到鱼,看书也没好书看,温泉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