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起面(2/3)
意思啦。
说完这些,我又沉默了。
后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去给我家院子里的树浇水,欣赏只在孩子的世界里出现的小彩虹,彩虹摇曳着七彩的光晕,仿佛伸手可及。
不久,奥利弗弄得浑身是泥,我们往塑料水池里蓄上水,蜷缩起身子浸在水里,抚弄抚弄湿漉漉的狗毛,一面拍打得水花飞溅,在阳光下闪烁。
小孩子不懂得劳心费神地没话找话,所以有时我们比大人更能浪漫地品味沉默。
我们通过不发一言,完美地达到分担悲喜的效果。
那个时候分担的那份沉重……因为裕志家里有那个,所以他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夏天,身边有条小狗,过会儿睡个午觉,再睁开眼就到了晚饭时间,没什么好忧愁的。
但那个夏日午后,那件事使我们感到了沉重。
明明绿意正浓,仿佛夏天能持续到永远,悲伤却似乎已经在等待着我们。
我告诉他:“裕志,想成为我家的人,就算只有心里想,决定了你就来吧。
我把窗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到我房间里来。
”
“那当然好,可是,行吗?”他睁着惊恐的眼睛问。
“行。
”我点头。
“那好,就这么办。
”裕志迅即回答。
事实上,翻窗入室的事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想,裕志一定很想那样做,他也一定希望我对他那样说吧。
那一刻,就在彼此约定的时刻,我觉得天空一下子离得好近,奥利弗看起来清爽得一塌糊涂,裕志也笑得很灿烂。
我从来没见裕志那样笑过,那笑容美丽得令我难以忘怀,它的美超过了以往我所见过的无论多美的人的脸。
我感到我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里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那一刻,要是大人,大约就把它叫做“坠入爱河的瞬间”吧。
但我们是孩子,我们正置身于辽阔、湛蓝的夏日晴空之下,这两点决不容许我们把它归作那种廉价又琐碎的事情。
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和裕志,和奥利弗,还有那院子,向世界展示了我们像焰火一般美丽的风景,世界则对我们表示了它的爱恋。
一直独自整理遗物的裕志不久开始半夜到我屋里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话也很少。
裕志经过惯走的山茶树边的那条小路、翻过竹篱笆墙、穿过院子而来的时候,奥利弗总能很快感觉到,并跃上凸窗,迎接裕志的到来。
然而现在,奥利弗已经不在了。
半夜里,裕志总要咚咚地敲我房间黑魆魆的窗户,还没等我回话,他就推开窗猛一下跳进屋,砰一声倒在床上。
我在迷迷糊糊中抚摸裕志的头发,一面想,啊,要是奥利弗在该多好啊。
我希望奥利弗用它那小小的舌头舔裕志,希望它跃到裕志身上,希望它趴在裕志身上伴他入睡……但就连我,光是想象这些情景,也要流下泪来。
奥利弗对我们的热爱程度永远和它幼年时毫无二致,哪怕它后来老了,眼睛看不大见了,身体不灵活了,直到最后身体变冷了。
每当回味起它皮毛的温暖触感,我就知道自己还没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假如我说出“死是自然之道”,就是违心的。
继奥利弗之后裕志又失去了爷爷,假若我动了念头去想象他的心情,那就更加违心了。
爷爷和奥利弗从裕志的世界消失了,这究竟是何等的事,没尝过痛苦滋味的我其实肯定理解不了的。
我的这种地方肯定也给了他安慰。
于是,那段日子里,我便代替了奥利弗。
在小小的床上,我蜷缩着身子偎着裕志入眠,甚至蜷得周身生疼。
裕志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使了劲睡,连个身都没翻。
半夜里我常想,他这样早上起来怕会浑身疼痛吧。
一个春日将至的早晨,我问裕志:“要我帮忙吗?”
“免了,现在还是每天起码哭三回,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
”
这种时候,我就完全没了概念,不明白他是坚强还是脆弱。
事实上,裕志上个月开始去一个培训动物美容师的学校上学,但因爷爷病倒就没再去。
我担心裕志会就此消沉,那样我们就成了全球第一无所事事的夫妻了……气氛消沉委顿,我都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感觉“未来”这个词本身从他身上消失了。
在爷爷病倒后那些因恐惧而颤栗不止的看护的日子里,沮丧真的把他击垮了吧。
裕志又开始独自整理遗物了,有时还发出一种声响,让人联想到改建房子。
多少天,我远远地望着那副情景。
一天下午,我在山茶树下坐着,久久地坐着,花瓣要将我埋起来了——蓦地,我拿定了主意。
我告诉母亲:“妈妈,我决定从今晚起住到那边家里去。
”
“去那边?让裕志到这边来不正好可以换换心情么。
”母亲说。
“这个家,对于现在的裕志来说会不会太明亮啦。
”我回答。
我家明亮的大门、父母的笑脸、整洁亮堂的室内、一家人围坐的饭桌、饭桌上随意扔着的报纸、折叠整齐的衣物……这一切,对于整天介强抑心痛埋头劳作的他来说,那刺激想来是过于强烈了。
裕志穿过院子的脚步声,树木的沙沙声,我从幼年时听到现在。
我知道,现在的裕志一步也不愿跨出家门,只在受不了要睡觉时不得已来我这里。
潜藏在院子里的黑暗夜色将这些、将裕志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我。
裕志的脚步声的回响和他带来的夜的气息,让我感觉到了他那颗苦闷的心。
裕志没说出口的,我得以明白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裕志的家,裕志露骨地表示出不悦,我不管他,自顾自进屋晾晒被褥,见状,他一言不发回去收拾去了。
屋里仍旧弥漫着爷爷的味道,令人怀念的、旧布一样怀旧的味道。
环顾一圈室内,我发现他在以超人的进度收拾,仿佛要将多年的愁闷连带着埋葬掉,仿佛迫不及待要忘掉爷爷曾经存在的事实……除被褥外,壁橱里已经空空如也,还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而在爷爷划作卧室的、屋角的和室,不准备扔掉的遗物收拾得格外整齐,装在纸板箱里码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简直如同一处遗迹。
小时候,裕志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和爷爷一起睡的。
裕志以前对我说过,他有时候会担心万一爷爷心脏停止跳动该怎么办,因此半夜里老把耳朵贴在爷爷胸口。
望着那整齐码放着的纸板箱、按大小分好再用绳子捆扎好的书,还有堆放得挺仔细的家具,我感受到了裕志真切的悲痛和他对爷爷静静的爱。
我哭了。
这时裕志又抱着一个纸板箱走进来。
“怎么哭啦?”他问。
窗子被纸箱遮挡了一半,淡淡的阳光呈四四方方半扇窗的形状照在榻榻米上,我望着光线中飘舞的灰尘,回答他:“没什么。
”
他在我身边坐下,说:“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不知不觉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好像就下意识地想过这个收拾的步骤,你瞧,我干得很快。
”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
“奥利弗那时候也一样,自从它老了以后,我就老想着有一天它死了该怎么办。
”
“这个我可能也想过一点点。
”我说。
“它可是比我们老得更快,噌噌噌,像变魔术一样。
”
奥利弗死的时候,是一年前的樱花季节。
那天,不知何故骤雨突降,像雷阵雨,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裕志不在家,害怕雷声的奥利弗蜷缩在我椅子下面不住颤抖。
别怕别怕——我抚摸着它体毛倒竖的脊背安慰它,它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不久我也受了传染,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醒来,雨住了,云散天青,夕阳满天,余晖金黄,碧空透明,刚才的昏暗天空恍若梦境。
看西天,甜甜的粉红云彩起伏如波浪,可惊可叹。
阳光满庭院,树木透湿,闪闪发亮。
“奥利弗,散步去。
”
我一说,奥利弗马上扑过来,像年轻时那样充满活力。
这是很久不曾有的事了,我很高兴。
路还湿着,闪着光亮。
急雨打落不少樱花。
附近一所高中旁边的坡道上种有樱树做行道树,新飘落的美丽花瓣织就粉红地毯,点缀了一路。
夕阳下,挺立的樱树上还有足够的鲜花盛开,含着水滴,晶莹清亮。
路上没有其他人,天地间仅只充盈着金粉交映的华丽光线,一番恍如非人间的光景。
“奥利弗,樱花好漂亮。
”
我情不自禁地对奥利弗说,它听了,拿它漆黑而清澄的眼睛怔怔地仰望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比起金色的夕阳,甚至樱花,我更想看着你。
别这样,我在心里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
那眼光,仿佛在凝视珍宝、群山和大海,仿佛在说死没什么可怕,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