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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草庵(1/3)

世界是白色的。

     茫茫大雪,雪花落在衣上,结成冰壳。

     叶羽持剑立于雪上,寒冷从古剑龙渊透入剑柄,沿着手指臂肘一寸一寸地爬上来。

     叶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冰人,已经失去了那只持剑的手。

     而叶羽仍是不动,站在那棵早已枯萎也从未繁荣过桑树下,静静地看着头顶的人。

     魏枯雪立于松上,迎着飞雪轻轻起伏,古剑纯钧提在他的手里,裹剑的紫绫在风中飞动。

     “你自觉有几分胜算?”魏枯雪问,声音如同自天外飘来。

     叶羽不说话,他的嘴唇已经冻僵。

     “一个剑客的剑心在于生死刹那的觉悟,当你面临生死一瞬的时候,会忽然明白很多事。

    ”魏枯雪说,“你可以希望我这一剑出手,能够收住剑上的戾气。

    ” 他忽地飞跃起来,树枝上的雪粉跟着飞扬而起。

    他凌空翻身,一剑雷霆般垂落。

    剑锋只有一点,可是压下来的却像是整个天幕。

    叶羽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想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这不是人可以收得住的剑势,即使是他的老师。

    他想逃,可是无路可走,他想拔剑,可是剑已经封冻,他仰头对着天空,忽地觉得昆仑山的天真是高啊,白得没有一点东西。

     天底下就只有他。

     剑气忽地消失,魏枯雪没有出剑,纯钧依然在剑鞘里。

    魏枯雪抱着剑站在松下。

     “死,一点都不可怕。

    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

    ”魏枯雪背手持剑,缓缓地走入漫天雪花之中。

     叶羽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和面前的人一触。

     两个人都愣了一刻,而后各自移开的目光。

    叶羽垫着一张草席睡在地上,风红原本跪坐在旁,上身探前凑得很近,像是关切,这个时候却坐直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她换了白色的长衣,两襟披散,宽大随意。

    长衣的领口敞开,她把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束了起来,高高的盘在头顶,露出霜雪一样的脖子来。

    叶羽转过去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脖子上一缕红线,红线上面挂着一枚极小的玉坠子,衬在白皙的肌肤上幽寒如深山古潭中的一滴。

     “我还活着。

    ”叶羽低声道。

     “出动的是裘禅而不是陈越,否则你确实已经死了。

    ” “裘禅是清净气,陈越是妙火?” “是,”风红道,“裘禅是我们的首领,陈越是妙火堂的主人,他在教中地位和我相当,而入教时间远比我长,是仅次于裘禅的人。

    ” “妙风呢?”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妙风只是一个局外人。

    ”风红摇头,“其实妙风自己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局外人。

    ” “他们没有为难你么?” “这件事我有罪责,可是清净气使并未责怪我。

    他们只是急于接我回来。

    ” “小谢呢?”叶羽忽然想了起来。

     “她现在正在泉州的官府活动,想是要从官府借兵来救你吧。

    ” “那么她没事?” “她没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跟在你后面,发现事情不利,当机立断。

    那时我们人多势众,以她的修为,想要救你也绝没有半分机会,所以她立刻选择脱身逃走。

    裘禅本不在乎她,也没有追击。

    ” “那么我反而是重要一些了。

    ”叶羽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但是裘禅不想杀你。

    ” “裘禅。

    ”叶羽低低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里就是草庵。

    你们想要毁掉的地方。

    ”风红低声说。

     “草庵?”叶羽愣了一下。

     “对于我们的教友,这里是安全的地方,是圣堂,也是家;对于你们,它却不能存在。

    ”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白衣的教徒推门进来,像是个小厮。

    他在门边鞠躬:“裘先生有请叶公子。

    ” 叶羽沉默了一刻,整衣起身。

     “裘禅请你是好事,他请你对谈,至少表示现在还不想杀你。

    ”风红跟着站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忽地又停下,凝视着他的眼睛,“好自为之。

    ” 叶羽点头,并不做答,起身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到门边的时候,他扶墙回首:“我已经是几次死里逃生的人了,我并不怕什么。

    ” 脚步声远去,风红坐在草席上,沉默良久,低声叹息。

     叶羽和小厮走在幽深的通道里,通道里没有任何窗户。

     “这里很大啊。

    ”叶羽说。

     “这是一间地下的大屋,是我们的先辈留下的。

    ”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

     整栋大屋都是木质的,通道曲折,叶羽跟在小厮后面,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最后来到一扇木门前。

    木门也是颇有年月的东西了,并没有髹漆,表面一些地方却被磨得光亮如镜,木色深黯,木质坚硬得像是石头。

    小厮比了个手势,把烛台交给叶羽,并不跟进,却是退了下去,。

     叶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并不惊慌。

    他轻轻推门,只在门开的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

    借着蜡烛光,他看见木门上阴刻着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那可怕的花纹他曾在铁面上看过。

     屋里宽大深远,只在地板中央放了一盏小灯,灯光微弱,四顾看不到墙壁,墙壁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乍看没有任何家具,只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屋子。

    小灯旁坐了一人,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又坐了一人,灯旁坐着的老人白发皓然,盘膝坐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持一卷书。

     看见叶羽进来,灯旁的老人含笑招呼:“是昆仑剑宗的叶公子吧?” 叶羽并不惊慌,走到灯边也坐下:“是明尊教五明子中的清净气裘禅先生吧?” 老人笑:“是我。

    ” “没有想到能得明尊教教主的接见,算是我的运气。

    ”叶羽道。

     “叶公子说笑了,明尊教的教主叶公子见不到,连我也不会有机会能看见他的脸,世上从未有人能够亲眼面对明尊教主。

    ”裘禅摇头,“因为教主只有一人,就是光明皇帝。

    ”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摇头:“不,他不是人,他是神。

    ” 这番话像是疯子的狂言,可是裘禅说来,沉静自若,声色不动。

    他的话语中,有种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叶羽凝神镇定:“那是你们的神。

    ” “是,我们的神,也就是你们的魔。

    ”裘禅微笑,“可是你我到底怎么区分?谁是你们?谁又是我们?” 他这番话又像是诡辩,语意微妙深刻,他嘴角的笑容也如同诱导,深远萧瑟。

    叶羽愣了一刻,不敢接他的话。

    他本来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和清净气对敌,所以并没有存敌意,而是带着辩论的心来。

    可是裘禅淡淡的几句,让叶羽忽然明白自己在言辞上也败了。

     “你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那么白铁余呢?”叶羽换了话题。

     “也不能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而是那些正面和他相对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就死了。

    当年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可他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光明皇帝。

    只在很少的时刻,他感悟光明天宇上平等王的心,化身为光明皇帝。

    此时和他对面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他的光明而下跪,他们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就像火焰莲花,而在那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死了。

    他们被天上地下最纯净的光明照射而死,他们身上的暗魔在一瞬间被驱逐消灭,他们的眼珠会变得像是木炭雕刻的圆球。

    即使你把一个人放在俗世的火焰里烧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那样,他们是被圣火灼烧而死的。

    所以活人不可能面对光明皇帝。

    ”裘禅淡淡地说道。

     叶羽心里震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裘禅说得诡秘可怖,可是叶羽忽地想起谢童在大相国寺对他所说,空幻子在和白铁余一战之后,缩成一个婴儿大小,浑身黑色。

    这正是被火焰烤干后人体的模样。

     两个人各自沉默,裘禅微笑着从旁边取过陶壶,给叶羽面前的杯子注上热水:“喝茶。

    我有热疾,不能饮热水,须坐于冰中,就不陪你喝茶了。

    ” 叶羽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赫然发现裘禅身下的木盆里隐隐约约都是冰块,埋没了他一双腿。

     裘禅看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发愣,挥手笑笑:“我是残疾的人,见笑了。

    ” 叶羽只能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端起茶饮了一口,坐直了:“不知道裘先生让我来这里有什么可以指教?叶羽已经是明尊教的阶下囚,但昆仑剑宗的人,有些事是决不会屈从的。

    ” 裘禅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

    ‘一剑雪枯’有‘剑圣’之名,门下弟子亦当非虚士。

    你杀我教友,阻我大计,还几乎连带着葬送了我教的圣物。

    要说杀你,几百次也不多,我不是来劝降你的。

    ” “那么敢问尊驾何意?” “我是想给叶公子讲一个故事。

    ” “故事?”叶羽惊疑。

     “公子要灭明尊教,须知明尊教来历,灭魔还需魔种,就让我为公子解说吧。

    ”裘禅指了指地上的油灯,“我有腿疾,不能起身,这间房间的墙壁上就刻着我们明尊教的历史,请公子持灯观看。

    ” 叶羽和他对视一眼,裘禅目光诚恳。

    叶羽点了点头,拾起油灯,按照裘禅的指示走近了左手边的墙壁。

    当灯火照亮木质墙壁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幅阴刻在木纹里的壁画。

    壁画年代久远,似乎被无数次观看时的油烟熏了,花纹皆作黑色。

    画面上是一个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头顶降下无数道光明笼罩着他额身影,那个年轻人正是双手纠结在胸前,作火焰莲花的形状。

     “那就是我们明尊教的教祖,他的名字叫做摩尼。

    教祖生于西域,在巴比伦地方以北的玛第奴。

    教祖的父亲跋帝是一个景教徒,而母亲满艳是波斯王室之后。

    教祖从小精研景教教义,而终有不解,不能融会贯通。

    二十四岁上,教主于梦中见到天降巨大的光明,光明中传来仿佛牛吼的巨声,告诉他天地间生灭的本质。

    这是他一生中所受的最重大的启示,是明尊慈父以他的灵和教祖神我呼应,传授他以真理。

    这幅画画的就是那时的场面。

    ”裘禅解释道。

     叶羽前行几步,转到第二幅图。

    第二幅图是一个西域行僧模样的人,穿着长袍走在道路上,身后跟随着寥寥数人。

    可是路边头戴金冠的君主们躬身礼敬,排成了一排。

     “这是教祖受到启示之后,先后在波斯、印度、罗马和东方传教,他一路艰辛,追随者很少,可是却赢得了那些君王和总督的尊敬和皈依,我教的教义如日之光。

    ”裘禅道。

     叶羽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第三幅图出现的时候,他惊了一下。

    那是一幅简笔写意的木刻画,可是栩栩如生,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残忍,一瞬间叶羽觉得像是有血从那幅画上淋了下来。

    那幅画画的是十字架上悬挂着一个被剥皮的尸体,而他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城门,城门上悬挂着那个人的皮囊,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一样鼓鼓囊囊。

    那具尸体的眼睛翻起来看着天空,仍是那团光明下降,光明中的人影模糊。

     “波斯的新王瓦赫兰即位之后,以我教为妖邪,传召教祖去贝拉菲,教祖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依然传道而行,一路去往贝拉菲。

    到了那里,教祖和瓦赫兰新王所宠信的琐罗亚斯德教主科德辩论,可是回天无力。

    教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尸体被剥皮,填充了干草,挂在城门上示众。

    现在那座城门被称为摩尼门,那是我教的悲痛之土。

    ”裘禅道。

     叶羽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约约被触动了一下。

    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还有更多的壁画,他还想再看下去。

     “剩下的是我教二宗三际、光暗对峙的神话,叶公子现在不必看了。

    ”裘禅道,“可愿回来和在下小叙?” 叶羽不便再看下去,转身回到裘禅对面坐下。

     “教祖的一生,叶公子以为如何?”裘禅发问,他一直带着微笑,此时却神色凝重,目光冷毅,只看着叶羽的眼睛。

     叶羽沉吟了一刻:“我听说西域有景教的苦修士,献身教义,百死不悔。

    贵教教祖故事,与苦修士相仿佛。

    ” 裘禅点头:“这么说来也没有错。

    可是我要问叶公子一句,我教教祖一生,可有什么荣华富贵,可有什么封妻荫子?” “没有。

    ” “一个人经行千里传播教义,自己没有半分享乐,乃至于最后明知赴死,依然慷慨前行。

    却得万民敬仰,王公下拜,叶公子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只能微微摇头。

     “人若以神怪之说蛊惑人心,焉有宁死不惧的?”裘禅的语意逼得更紧。

     “可是贵教教祖以为神圣的,未必不是邪妄的教义。

    ”叶羽反抗。

     裘禅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教在本朝之初不过三五十人,仿佛星星之火,为何二十年间,成燎原之势?叶公子想过是什么原因么?” 叶羽只能再度摇头。

    他远在昆仑,对明尊教的兴起一无所知。

     “和教祖最初得万民敬仰的原因一样。

    朝廷说我明尊教吃菜事魔,可是我教教人以坚忍安贫,我教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淫、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

    叶公子以为可有教人不善的?” 叶羽摇头:“这十戒没什么不好。

    ” “那我教僧侣,又有五净戒曰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叶公子以为如何?” “这五净戒中,何谓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不害者,不伤万物之光明。

    万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种、收获和宰杀。

    贞洁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

    净口者,不饮酒吃肉。

    安贫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于贫乏。

    ” “那么这五净戒类似佛家戒律,确实也没什么不好。

    ”叶羽坦承。

     裘禅笑了笑:“那么叶公子以为裘禅是僧侣么?” 叶羽上下打量他,犹豫了片刻:“裘先生并不像僧侣。

    ” 裘禅笑了几声:“叶公子错了,我教僧侣,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

    五明子无一不是僧侣,裘禅是,风红是,陈越是,妙风是,叶公子杀的明力也是。

    ”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

    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

    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

    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

    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

    ”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

    ”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

    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

    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

    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

    所以每次家师的朋友来访,家师都令我陪座,大儒们高谈阔论,我也极有收获。

    时间长了我在师兄弟中便有了名声,自号‘闻榻’,意思是说我榻边听闻,便知道《春秋》的真义。

    于是我整日里穿着一位尊长赠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读书。

    姑苏城里常有人来看我,时间长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读书人晨读的所在,称为‘读易栋’。

    ” “那时候,我最小的师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们年长的十二个师兄弟都关爱他,叫他小十三。

    ”裘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因为我骄傲,年长的几个师兄便和我说话不多,我自觉受了排挤,便对小十三更好。

    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于老师的高朋们赠给我的宋版书,都拿出来和小十三分享。

    小十三也对我很尊敬,时常像个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门,说是对于学业不解,要聆听我的教诲。

    我便觉得与他更加亲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说到这里,裘禅笑了笑:“这个故事听起来老套了,叶公子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猜到了结果。

    ” 叶羽点了点头:“只怕裘先生的师弟其实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师的喜爱,心里暗藏不满吧。

    ” 裘禅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错。

    我那时经常发现洗好的白衣晾晒在外,无缘无故地会沾上鸟粪;放在案头的书,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泼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次,夜里我读书归来,竟然在被窝里发现一条蛇!但那是一条无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见过很多,并不害怕,捉出来扔了,还是继续睡觉。

    天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门缝外有人窥伺我。

    我心里警觉,装作睡死,等到那门开了一道缝,我忽然扑过去把门外的人按倒。

    那人竟然是小十三。

    他见到我眼里满是恐惧,像是发疯那样,指着我大喊说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

    ”叶羽说。

     裘禅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内心里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恨不得我死。

    只是他是北方人,分不清水蛇和毒蛇,否则他放在我被窝里的可能是一条剧毒的蛇。

    后来老师大怒,以戒尺打着他的背怒问,才知道我衣服上的鸟粪,书上的墨迹都是他弄的。

    他看不得一个师兄那样的独享荣光,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宠爱都被他夺去了。

    老师觉得师门蒙羞,也不敢外传,于是罚他在黑屋里思过。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姑苏小寒山的门下,居然也有黑屋那种地方。

    ” 裘禅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打开门,小十三已经吊死在里面了。

    小黑屋很矮,不过一人高,按说无法自缢,可是他居然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腰带挂在屋顶,另一端结成套索套在脖子上,跪坐在竹席上。

    他往前倾倒,套索慢慢收紧,会让人慢慢窒息。

    不像一般的上吊,可能拉断脖子,他那个办法,只会慢慢绞死自己,等到想要救自救的时候,已经无力挣扎了。

    那一年,小十三只十一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个法子。

    老师看了,只说了一句,说他是真的想死啊。

    ” 灯火如被风吹,忽地一暗。

    叶羽和裘禅相对而坐,大屋里寂静如死。

     良久,裘禅低声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可能有那么大的仇恨,那种仇恨是即便杀了自己,也不能消弥的。

    这个世上许许多多人的心里,加起来有着多少仇恨呢?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让人怎能相信亚圣的话?” “可是那……毕竟是少数!”叶羽争辩。

     “少数么?”裘禅笑,“叶公子知道杜鹃么?这种鸟不筑巢,会把自己的鸟蛋下在别的鸟儿的窝里。

    杜鹃的鸟蛋很小,看起来像是一些小鸟的蛋,但是它孵出来的雏鸟却凶猛有力。

    雏鸟出壳之后会立刻把其他的鸟蛋和小鸟都挤出窝去,任它们摔碎摔死。

    这样它就会独占所有的食物,它食量很大,如果还有别的雏鸟在,它便吃不饱。

    叶公子可知道猕猴群?猴子是没有开化的野物,可是它们争夺起猴王的位置仿佛仇敌。

    猴王在位的时候,它会霸占所有的母猴,奴役其他的猴子。

    而一旦有另一只强壮的猴子打败了猴王,也绝对不会允许老猴王活下去,我曾攀上峨眉山,亲眼看见一只失败的老猴王被猴群逼得跳下山崖,它在一条山涧中翻滚,挣扎着要游过去,可是游到一半,它便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露头。

    它背后的猴群竟然发出笑声那样的叫喊来。

    ” 叶羽哆嗦了一下,裘禅的话里,仿佛寄宿着鬼神。

     “看着那只猴子沉下去,我的心也沉下去。

    我发疯一样在山路上奔跑,我觉得自己被儒学欺骗了几十年。

    人其实和野兽一样,这城池便如树林,世间的规则是你死我活,每个生命生下来便是要从周围夺取食物和取暖的土地,长大了,就要权力地位,要美女妖姬,因为那种留下子嗣的信念是从小种在人心深处的,不可消磨。

    为了留下子嗣,他们甚至不惜夺取别人的妻妾。

    ”说到这里,裘禅双手在胸前做莲花火焰的形状,“直到我得阅我教的教义,才深为折服。

    我教教义说 ,人身体里皆有光明的分子,也有暗魔的分子,光明的分子便是与人为善交相爱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暗魔的分子,便是人生来的贪婪心、欲望心、杀戮心、淫荡心。

    人便是魔神糅杂的产物,半是神子,半是魔子。

    要想解脱暗魔的束缚,便只有杀死自己身上暗魔的分子,若有了这个觉悟,光明天宇的门为你洞开,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

    ” “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一阵战栗从叶羽的背脊穿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我教真正的教义并不禁杀戮。

    ”裘禅道,“叶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救人?” “对于一个剑客,救人强于杀人。

    ” 裘禅微笑:“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你救人,是因为人是善的、好的,或者因为你自己就是人,你要救自己的同类?可是如果你发现人身上其实还有那么多恶的东西,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却会去害别人。

    那么你是否还不如杀了他?” 叶羽无法回答,只能摇头:“裘先生所说,在叶羽看来便是外道邪魔才会说的话。

    ” 裘禅也不以为忤,还是微笑:“真正的善,是纯净的光,在只有光的世界里,一切黑暗无所遁形。

    教祖曾经说,当第三个光明日降临的时候,支撑天地的光耀柱会倾塌,一切在火焰中毁灭,从此黑暗复归黑暗,光明依旧光明。

    天地间的义人,将随我们一起来,叶公子,你可愿随我们一起?” 叶羽不答。

     “说过不劝降,却又多嘴了。

    ”裘禅自嘲地笑笑,“叶公子现在不必回答,我不会伤害公子,你尽可以放心思考。

    ” “送叶公子出去。

    ”裘禅比了一个手势。

     这一次来的却不是那个小厮。

    一直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叶羽身边微微躬身。

    叶羽起身随他出门。

     “你可以带叶公子看看。

    ”裘禅在身后说。

     那个人在门口摘下墙上的一支火把,在前面领路。

     他忽然道:“谢谢叶公子。

    ” 叶羽吃了一惊,听得那个声音极其耳熟。

     领路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张熟悉的脸,竟然是杭州明尊教的首领之一,持红月刀的梁十七。

     “叶公子剑下留情,梁某不胜感激。

    ”梁十七躬身行礼。

     “先生不是该杀的人,前次是叶羽冒犯先生。

    ”叶羽道。

    他知道那十万风雷的一剑中自己手下留情,只是重伤了梁十七,却不曾下毒手。

    而这次相遇,两人局势倒转,叶羽已经是阶下囚徒,他便也不想恃恩于梁十七。

     “叶公子随我来。

    ”梁十七也不多说。

     走到通道尽头即将转弯的时候,梁十七停步,举高了火把:“清净气使想请叶公子一观。

    ” 叶羽就着火把看去,不禁退了一步,心里一片冰冷。

    在短暂的一瞥中,他看见一个巨大的佛龛中供着一尊肉身佛似的东西,可不是平常僧侣合十的模样。

    那是一个干枯黝黑的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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