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3)
站满了前来拜师的人。
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扑扑的包袱皮,正放在门前长桌上,没人搭理,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金庭祖师出现在大门口,众人都急忙下跪拜见,一时间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后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
这位姑娘要离开清远,白婷,你给她一些路费,也算清远一番心意。
”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满面惊讶的神色,显是不太相信胡砂要离开清远。
她才入门几天啊?可是祖师爷吩咐,不能不照办,她赶紧从怀里取出钱袋,连着包袱一同递给胡砂,一面小声道:“师妹,修行委实清苦,却也不必半途而废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没说话,只将自己的包袱抱在怀里,钱袋却没拿,在众目睽睽中,转身便下了台阶。
后面有人唤她:“胡砂。
”声音温柔清和,像春风拂过一般。
然而听在她耳中,不啻于狂风暴雪。
她浑身都颤了一下,包袱险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头,就见正门台阶处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
她眨了眨眼,两颗泪珠滚了出来,颤声道:“师父……”
芳准飘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泪擦了,却不回头,沉声道:“师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师皱眉道:“荒唐,还不快回去!为师的教诲,你还没有听明白吗?”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后告诉您的?舌头伸得倒长。
平心而论,此事弟子当真做错了?难道说让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师浓眉倒竖,眼看便要大发雷霆,却不知为何强压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
正如你我身为仙人,也是道理。
她如今要离开,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个道理!见死不救是道理,一错再错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旧是道理!弟子感谢师尊教诲,今日总算明白何谓天之道了!”
“芳准!跪下!”金庭祖师登时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脑袋,柔声道:“别慌,别怕,你待在这里别动。
”
胡砂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后退两步,跪下低声道:“弟子不肖,顽劣惫懒,无法继续清远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辞了……保重,芳准先生!”
语毕,她磕了三个头,飞快起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没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师余怒未消,森然道:“进去!”
芳准望着山下出了一会儿神,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轻声道:“师父……您的道理,恕弟子愚鲁,实在无法苟同。
”
他飘然走进正门,众人纷纷下跪让道,谁也不敢大喘一口气。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
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完全不去想。
其实想了也没用,她现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缭乱的仙人逍遥,从此只当幻梦一场,都忘了吧。
身边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乱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头去看,眼前一片模糊不堪,什么都不清楚。
那人见她满脸眼泪,一时倒尴尬起来,只得用手在牛车上一拍,笑道:“上车吧,老头子送你回家。
你住哪里?”
她哪里还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终于把眼泪擦了擦,哑着嗓子说道:“那麻烦老爷爷,送我去小粉镇。
”
陆大娘一如既往在镇上卖包子,当胡砂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手里的包子吓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紧跟着又被她一脚踩烂。
“小胡砂!”陆大娘激动地一把抱住她,“你回来了?大娘担心死啦!只怕你在路上出什么事!”
胡砂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大娘,我真没用,没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为师。
”
陆大娘急忙将她搂着抱着带进后院,连声道:“回来就好!你走之后,大娘懊悔了许久,就不该跟你说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来,你能活着回来,大娘真是欢喜极了。
”
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换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却是暖洋洋、软绵绵的,手里端着的小米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陆大娘在后面捧着她湿漉漉的长发,用木梳轻轻梳着,一面絮絮叨叨:“唉,你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
这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胡砂低声道:“其实还好,也没吃什么苦。
好心人还是很多的。
”
陆大娘叹了一口气:“别撒谎啦,大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看不出你过得好不好?”她将胡砂的头发用布擦干,理顺,这才自外屋端了油灯给她。
“早点睡吧,养养精神。
明天,大娘做你喜欢吃的牛肉羹。
”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脑袋,推门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万籁俱静。
风打在纸糊的窗户上,啪啪作响,那种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令人心惊。
胡砂一口吹灭了油灯,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窗外也是风声如咽,她整夜没睡好,一直在想家。
那时候她以为一切很简单,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会,找到青灵真君,然后给他赔罪。
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不想听见一点声音。
以后要怎么办?离开清远,离开师父、师兄,她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这样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遥殿……她将这几个字反复来回地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样。
明天……出发吧。
无论如何,她不能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客死异乡。
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罢,这个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陆大娘在外面低声道:“小胡砂,外面有个男的来找你,说是你朋友。
”
胡砂一把揭开被子:“我来了。
”
朋友?会是谁?她在这里有朋友吗?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门打开,陆大娘攥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少年郎?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他是哪里人?娶妻了没?家世如何?叫什么名字?”
胡砂一头雾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端着油灯往外走,大门那里开了半扇,淅淅沥沥的雨水往里面灌,把地面弄湿了一大块。
有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已经湿了大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头发也是半湿,粘了一绺在腮边,一颗水珠正挂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痒痒。
见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可让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
胡砂手里的油灯“嗖”一声便掉了下来,离地还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灯凭空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飞到胡砂手边,一滴油也没漏。
她整个人都傻了,接住油灯喃喃道:“二师兄……你……你怎么……”
他笑了笑,没搭腔,只对躲在后面拿眼偷看的陆大娘柔声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啊,大娘。
”
陆大娘笑吟吟地把他迎进来,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里暖和。
我去煮茶。
”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给她挤挤眼睛,意思大约是小丫头眼光不错。
不过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完全没感应到。
凤仪揽着她的肩膀,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间,自己抽了一条凳子坐下,撑着下巴只是看着她笑。
胡砂捏着油灯,都忘了放下,连声问:“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他们知道吗?你……肯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还是快回去,别让师祖骂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灯接过来,柔声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来看你?猜不到吗?”
胡砂脸上登时大红,嗫嚅了半天,直觉要回避这个问题。
凤仪也不等她说话,低声道:“我回到芷烟斋才知道你被师祖驱逐的事,想要找个人来问都找不到。
师父和师兄也不知做了什么,都被师祖罚去灵岩洞静坐三天。
我只得让灵兽一路追着你的气味。
若不是下雨,气味被冲淡不少,只怕我还来得快些呢。
”
胡砂面上一暗,良久,才轻道:“是我连累了师父和大师兄。
其实我不该去清远,一开始就不该去。
”
陆大娘进来送茶,又递了一块干巾子并一碗小米粥给凤仪,热情得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将就一夜吧,外面风雨大得很,路也不好走。
”
凤仪眸光微转,见到胡砂满脸期待不舍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烦大娘了。
”
陆大娘出去后,胡砂才低声说道:“二师兄,你一夜不回去,不会被处罚吗?”
凤仪在她额头上伸指一弹:“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门已有五十年?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我?我嘛……自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
凤仪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兴,只怕还有一番折腾吧,你确定自己一个人能办到?”
胡砂心中一惊,先前被丢到脑后的事闪电般浮现出来,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点被她撞翻。
“二师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个世界来的吧?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孔子的话?你先前一直瞒着我?”
凤仪一把捂住她的嘴,看看门外,确定陆大娘没被惊动,这才将她按坐下来,贴着耳朵轻道:“别叫,小心教别人听见。
”
胡砂瞪圆了眼睛,顾不得还被他捂着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凤仪摇了摇头:“我不是,但我昔日有个友人,与你一样,被青灵真君弄来了这里。
条件便是十年内找到两件天神遗物交给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
“那他找到了吗?回去了吗?”胡砂最关心这个。
凤仪眼神一黯,叹道:“他死了。
”
那一瞬间,天上好像有雷劈下来,正中她心头似的,将她劈得浑身发麻,冷汗如浆。
“……死了?”她颤声反问。
凤仪长叹一声:“彼时谁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遗物在何处,他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弄清木昊铃位于流洲南海海底,瀛洲乐正石山旧殿藏着水琉琴。
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呜呼。
”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水琉琴,与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不能轻易靠近的,你要去取,只怕困难得很。
”
胡砂低声道:“那我也得试试,我不想五年后就死在这里,我要回家。
”
凤仪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掌心炽热,那种热度竟令她悚然一惊。
“是我们去试,二师兄陪着你。
”
她又是一惊,猛然抬首,刚好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