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1/3)
杨武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镣铐,跟随着狱卒走到最前面的审讯处。
这里是每个囚犯都害怕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油灯泛着惨淡的光,映照着整齐排列着的刑具。
墙壁上和地上还有积年存留下来的血迹,发黑的、鲜红的,混合在一起。
有狱卒正在用水桶冲刷地面,显然这里之前发生了点什么。
杨武被唤了进来。
牢头正靠在自己宽大的椅子上,拿着大的蒲扇正在悠闲的扇着风。
这牢里面其实不热,但就是空气不流通。
看到杨武来了之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坐。
”
杨武有些惊讶,不过他向来豪爽不羁,即使是进了这牢狱也没要死要活,坦然的一屁股就坐下了。
“牢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他讥诮道,“可是我砍头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牢头点了点头:“是定下来了,就在三日后。
”
杨武心里咯噔一声,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轻松了一瞬。
他颔首道:“也好,总算是有了个结果。
”
牢头看向他,忽然道:“但也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从砍头变成绞刑,留个全尸,你可愿意?”
杨武狐疑看向牢头,淡淡一笑:“牢头有什么条件不妨一起说出来?”
“只需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画押即可。
我知你识字,自己看吧。
”
杨武拿起那份文书从头开始看起,却是越看越惊讶。
这份文书乃是一个叫做解剖伦理委员会所出,只要他愿意在死后捐给太医院做解剖教学用,就可以将原本的斩刑改为绞刑。
太医院也同时出具了一份承诺书。
这份承诺书里写道,在解剖教学后太医院将对他的尸体恢复原状,并且事后安葬在太医院的一块公共墓地里,日后还会每年进行统一的祭祀。
“看到了吧?最后还是全尸下葬,而且太医院每年还会给你上坟供香火,这可比席子一卷给送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去好多了。
送到那儿,最后是被野狗吃掉还是被野狼吃掉那就不得而知了。
”牢头用蒲扇指了指那文书,“我劝你呐,就签了吧。
这牢里的其他人,我还不给他这个机会呢。
”
杨武本是军中一员,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原籍,因为发现村中里正欺压自己的母亲与妻子,让她们含冤而终。
他愤而拿刀去找里正算账。
里正和家中人横行霸道惯了,岂会将他放在眼里?最后的结果就是,杨武杀了里正一家。
复仇在现在的社会中其实是被宽容的,但杨武杀红了眼,不仅杀了里正和他的儿子们,还杀了里正家中三个才几岁大的孙子孙女。
这下,律法就不能容他了。
他是自己去县衙里自首的。
牢头对杨武个人的遭遇是有些同情的,而且他的处刑正符合伦理委员会的需要——那些罪大恶极、恶贯满盈被判了酷刑的,不允许更改处死方式。
再有很重要的一点,伦理委员会认为必须要死囚犯自愿才行。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死囚也有人权——现在就没这概念——他们只是畏惧流言,即便是经过那场辩论,他们赞同解剖一事于医学有益,于百姓健康有益,也依然隐隐担心自己在历史上落得和王莽一样的下场。
所以尽量在这些方面做得更周全一些。
杨武看过了这两份文书,皱眉问:“太医院要尸体解剖有何用?”
牢头随意回答道:“据说是了解人体构造,促进医学发展之类。
我也没听懂,但就是有用就是了。
”
杨武淡淡一笑,咬破自己的手指,毅然在文书上摁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既然如此,签了又何妨?我这条烂命还能有点用,挺好。
”
牢头挑起眉,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最终只是叹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
三日后,杨武在东市口狗脊岭被执行了绞刑。
他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便被解了下来,运去了升道坊。
半个时辰后,徐清麦将会在这里进行一场解剖演示。
画师早就来到了现场。
他的工作是在现场用画笔记录徐清麦的解剖现场,这些画稿将会拿回宫,让李世民与其他重臣们阅览。
早上出门的时候,画师如丧考妣,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这破差事儿怎么又轮到他了?!而且,今天可不是简单的对着画来描摹内脏图,而是要亲眼看着徐太医解剖一具尸体。
他很担心自己到时候能不能挺过去。
画师在解剖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才发现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解剖馆位于医学院内,它由一个教学演示厅以及一个学生解剖教室组成。
它的隔壁就是医学院的手术教室,因为结构比较复杂,所以它也是最晚才改建完工的建筑,基本上只保留了原本建筑的外墙和屋顶。
演示厅是一个环形的剧场式的设计,窗户十分敞亮,此刻已经全部打开,光线透进来,也很通风。
演示厅的中间是低一些的台子,而周围的座位按照从低到高依次分布。
这当然是徐清麦给到的图纸,据说给了工部不少的灵感。
他们正在给宫里翻新一个看百戏的小殿,觉得这个设计或者能派得上用场。
还有解剖教室与悲田院的各种排水排污的管道设计,徐清麦都给他们提供了不少的想法。
原本工部对于建造悲田院一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匠人们也都不怎么愿意来。
但现在却不同了,几位负责建造房屋宫舍的大匠们都争着来这里,觉得可以看到更多的新东西。
此时,太医们和一些争取到了观看资格的医师们鱼贯而入,依次落座。
大家对这个演示厅显然都很好奇。
针科的博士只觉得眼前一亮:“咱们上针灸课也可以在这里演示嘛。
”
他的同僚沉默了:“……这上面的台子可是躺死人的。
”
姚菩提在旁边听了,呵呵笑道:“不急,另外的一间公开演示教舍已经正在修了。
到时候所有科都可以用。
”
待到所有人都入场之后,有小卒将尸体从里间推到了台子上,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徐清麦站在台上最中间的位置,刘若贤与莫惊春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边,他们将在这场演示中担任她的助手。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手术服,戴着口罩。
“诸位,今日大家聚在这里,是为了大唐第一场公开解剖手术。
”徐清麦对所有人道,此刻,她感觉到了自己皮肤下血管里的一些战栗感,“今日解剖手术的发现与结果,将会验证之前人体解剖构造图的真伪,也会验证现在所使用的生理课的教材是正确还是谬误……
“之前我与一些同僚曾经就其中的一些知识进行过争吵、辩论。
但不管结果如何,任何科学真理的真伪,都不是由一个人主观说了算,而是由现实存在的客观事实与规律说了算。
“我一直认为,检验真理有三个标准,一为实践,二为科学实验,三为准确缜密的逻辑判断、推理和验证。
”
她的话语回荡在这个环形的演示厅内:
“今日,我们进行的便是实践,很荣幸能与诸位一同见证。
”
徐清麦讲完后,在心中为台上躺着的这具尸体默哀了几秒。
不管他生前犯了什么罪,但此刻他正在为大唐医学的进步做贡献。
“姓名:杨武,年龄三十七岁,男性,身高……”她冷静地将?这具尸首的个人信息告知一旁的书记官。
书记官由一位太医博士担任,他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抢到这个位置——这个位置离手术台最近,可以无阻碍观看。
而场中的其他人正在回味着徐清麦刚才的话。
“实践、科学实验、逻辑判断……”有人在心中不住的点头道,“确实如此。
”
尽管现在并不存在什么科学世界观,但是太医们对此的接受度却非常高——他们均行医多年,最清楚什么叫做客观存在无法改变,那就是病人们生了什么病就是什么病,并不是不承认或者是掩耳盗铃,这个病就不存在或者是会变成其他的病。
而侯远道和其他几位被挑选出来观看这次解剖演示的学生们却又一次陷入到了沉思中。
“真理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他喃喃道。
另一位学生崇拜看向徐清麦:“徐太医在课堂上也经常和我们说不可迷信权威,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
“圣人尚且会犯错,更何况是常人呢。
”
就连好奇溜达到这里的史官也正在奋笔疾书,认真将刚才那段话记录下来:“有意思……”
不过,这些小小的窃窃私语在徐清麦划下第一刀的时候就全然消失了。
那画师立刻闭上了眼,以为自己会看到鲜血四溅的血腥场面,但忐忑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顿时心里放下了一颗石头。
其他人替他问了出来:“为何没看到血?”
“尸体是不会飙血的,只有活人才会。
”徐清麦一边进行着解剖一边回答道,今天只需要解剖胸腹,她选择了T字切口,“人死后,血液基本都集中在静脉,动脉是空的。
而且,这具尸首已经有几个小时了。
所以,血只会平静地流出来,而不会飚出来。
”
这个台子上有水槽,直接通到地下的管道里。
她指了指尸体上出现的一些斑块:“因为失去了神经内分泌的调控,血液中的一些物质便会向下渗透到皮下,从而形成尸斑。
”
大理寺过来的一位资深仵作忍不住道:“我听说一些老仵作可以根据尸斑的深浅来判断受害者死亡的时间。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徐清麦颔首道:“的确是因为这个道理。
我的师门中,有专门配合官府进行案件勘探而解剖尸体的医生,被称为法医。
”
“法医……”
“我们继续。
”徐清麦没时间和他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而是持刀开始了自己的讲解:“我们在解剖胸腹时遇到的第一组骨头便是第一肋骨……”
她在解剖的过程中,每到一个阶段便会暂停一下,然后喊下面的人组队上前来细看。
这样以来,时间一直在延长,到了打开胸腔,看到了心与肺时就已经花了一个多时辰。
到胸腹全部解剖结束,所有人都依次上前看到了所有胸腹的内脏分布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刻。
她花了将近三个时辰来做这场解剖演示。
在旁人看来,她站着全程持刀,面对这具尸体与各种人体内脏器官全无惧意,面对所有人的疑问也往往能够给出让他们满意的答案,只觉得此女定非凡人。
画师一面忍受着对人体的害怕和恐惧一面下笔飞快的在画纸上画出了各种场景和结构,因为时间足够,他甚至还单独画了一张低头持刀的徐清麦。
画的时候他佩服不已——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就连山上的母老虎都没她可怕!
这幅画后来因缘际会流传到了民间,甚至被人当成可以祛除疾病的菩萨神像给供了起来,这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了。
徐清麦的这场公开解剖演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往日那些针对她的人体内脏解剖图以及生理课的质疑在经此一役后全部销声匿迹,大家都认可了她所拿出来的这些东西。
甚至有很多大夫埋首在了一些古籍医书里,试图用新的知识来诠释和更改一些传统医学的理论。
在场的那些太医博士和医师们都纷纷写信给自己家族中或者杏林中的朋友。
对于杏林中来说,这是一场巨大的声势浩大的地震。
很多理论被颠覆,很多新的理论也在被酝酿。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理论什么的他们并不懂,他们感到震撼的是解剖本身——这件事逐渐慢慢地传了出去,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觉得不可接受,但更多的人已经接受了手术和外科,现在想想,解剖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我就问你,你要是病了,现在只能手术,那你到底做不到?”酒坊中,有两方正在争吵,“你对着佛祖发誓,你到底做不做?”
那人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到时候估计还是想要挽救一下的。
“做手术就做手术,可解剖终究有违天和!这去见了泰山府君,恐怕都不得安宁。
”
“那你敢让一个对人体结构全然不通的大夫来给你做手术吗?”支持派战斗力惊人,闻言嗤笑一声,“想必你是不敢的。
而且,都是死刑犯了,想必作恶多端,还想着死后安宁呢,我看他们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百姓们的善恶观念总是如此朴素,这话一说出来,许多人都叫好。
“行了,你们都别争了。
又不是所有死刑犯都能得到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