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3)
外头雨势渐大,男人高大的身影落在宫阙飞檐的阴影中,那一抹朱湛色,与飞檐沉湛的朱红交织在一起,沉在夜色中,远处传来更夫隐约的打更声,与那摇曳的灯火交织在一起,更显出这宫殿的孤寂与阴沉。
不似玉殿,倒像是一处巨大的坟茔,仿佛每一个人,都安静沉默地躺在自己的墓穴里。
白茸牵着孩子的手,径直走着,一路没有回头。
倒是沈青溯回头看了好多次,只是看都白茸浅淡的神色,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就这样,由着她牵着几步一回头的小孩进了宫中。
那一扇宫门关了,他们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正厅亮起一点昏黄缥缈的灯。
这冷宫地方偏僻,又荒废了许多年,沈长离遣人送来的装饰都被她扔了出去,不允任何人改动她屋中装饰。
主屋没有丝毫多余装潢,便是靠窗的一张小桌,两把交椅,什么多的装饰都没有,只有一个土陶花瓶,其中插着一簇茉莉。
沈青溯见过不少其他妃子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寝宫,见到这简陋的内室,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他爹爹为何要让阿娘居住在这般简陋荒僻的地方。
白茸看起来倒是丝毫不介意屋中简朴的陈设,那一扇小轩窗半掩着,对面正是从前那一块荒芜的花圃,她被罚做奴隶时,便住在和从前她在冷宫的时候的生活很相似,那时她在冷宫中也经常种花,如今醒来之后,白茸也经常去过花圃中照料花儿。
外头下了一层濛濛细雨,沈青溯发梢和衣裳都被沾湿了,
窗户没有关严实,有一线冷风吹了进来,吹到被雨沾湿的头发和衣衫上,他本又畏寒,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小龙自觉丢了大脸,失了仪态,鼻尖连着脸颊都红了。
白茸瞧他低头遮自己发红的鼻尖,遮遮掩掩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这是沈青溯第一次看到阿娘对他笑,笑起来眼睛弯弯,温柔俏丽的样子,和他以前想象过的一模一样。
沈青溯好强且极要面子,若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早翻脸叫他们都滚出去了不准看了,好在是在他娘面前,他又觉得,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可以做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你在这等等。
”白茸说。
“嗯。
”沈青溯坐在胡凳上。
白茸叫小侍女去备了热水,又吩咐石榴:“去将我平日用的那一只手炉拿来,给殿下抱着。
”
沈青溯抱着那暖炉,只觉体温一下暖和上来了。
热水好了,白茸吩咐梨花,叫她去内室拿换洗衣物过来,叫他去泡一泡回暖,顺便把湿衣服换了。
沈青溯换了那一身干净衣裳。
那一身窃蓝的衣裳针脚绵密,布料细腻,这浅玉色的蓝很适合这个年龄的孩子,显得脸蛋圆圆,生机勃勃,光鲜亮丽。
石榴笑着说:“真合身,姑娘做的尺寸可真准。
”
白茸进宫的身份并未是沈长离的妃子,石榴和梨花也知道她想法,她只想自由,没有半分想当沈长离妃子的想法。
因此,私下时,两人依旧还是只称她当姑娘。
“这是阿娘做的?”沈青溯很惊喜,甚至有几分难以置信。
白茸没有否定,她脸上方才的笑影儿还没消褪,残余了些:“左右在这里无事,瞧着有合适的料子,便试着做了做。
”
因为太久没有做过,手艺有些生疏,好在他最近看着开始抽条了,这一身衣裳估计也穿不了多久。
“对了,这个,还给你。
”
她白皙的掌心中,躺着的是那一只小小的虎头帽,只是他曾笨手笨脚补好的地方都被重新用绵密的针脚再度缝补了一遍。
瞧着那个陈旧的虎头帽。
不知为何,他鼻尖泛起一股酸意,小孩低着头,努力眨着眼,不让她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她知他天生好面子要强,不喜欢在人前示弱,也不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等他平复情绪。
白茸在灯烛下翻阅一本游记,沈青溯坐在她身边的胡凳上,小脑瓜子小心翼翼靠着她:“阿娘,你在看什么?”
“一本游记。
”白茸说,“讲的是,在人间的三洲四岛。
”
沈青溯生在妖界,长在妖界,出过的唯一一次远门便是随着沈长离上了一次九重霄,从未去过人间,他阅读的书籍中,也很少提及人间的事情。
在沈青溯的印象中,人和妖兽,是完全不同的类别,自从玄天结界被修复好之后,妖界几乎没有了人类,长到这么大,沈青溯从未见过人类。
他很是好奇:“三洲四岛是什么?”
“三洲是划分人间三大国的界限。
从前,我在东南的大胤生活过,四岛是传闻中的四座仙山,浮阳、蓬莱和青城。
上面有不同的仙门,在仙门修行好的人,便有机会通过飞升,去九重霄……”
沈青溯心驰神往听着。
他瞧着确实像一只小动物,眉目在火烛下熠熠生辉,那虎头帽好好藏在他袖袋内。
直到烛火跳跃了一瞬,窗缝内有寒风吹来。
“阿娘,冬天马上要来了。
你这儿侍女太少了,东西也少。
”沈青溯顿了顿,“等之后,我长大了,我给你这里多增派几名侍女,换一个大的漂亮的地方住。
”
她眉眼弯弯:“今儿确实很冷。
”
妖界入冬似乎比人间要早,还在秋天的时候,温度却已经很低了。
只是妖兽有自己皮毛,许多不怕冷,所以对这低温也没有多少感受。
沈青溯有半边龙血,但是很畏寒。
沈长离半点不畏寒。
为什么会这般?想到这,她心中飞快掠过了一丝阴霾。
沈青溯盯着外头黑黢黢的夜色。
“阿娘,外头又下雨了,爹爹……”他仰脸看着她,小声说,“阿娘,你是因为爹爹让你住在这般狭窄逼仄的地方,所以才不理爹爹,不让爹爹进来的吗?”
当年,他阿爹阿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沈青溯不清楚,他身边的人也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从不提起。
宣阳亲口告诫过他,叫他不要问,做好孩子该做的事情便好了。
只是,他本能还是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
白茸翻了一页书,脸上笑意慢慢褪去了:“是我自愿住这里的。
”
“他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
这话说的平淡,没有多少阴阳的意思,但是也不热络,更像是平铺直述,在询问一个事实。
沈青溯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敢再多提起父皇的事情。
白茸话少安静,也没多少要问他的意思。
过了会儿,见他眼皮子开始打架,白茸低声吩咐梨花熄灯,送他去歇息。
外头雨势越发大了起来,沈青溯一直睡到了清晨,只觉神清气爽。
母子一起用了早膳,白茸在园圃中开辟出了一片菜畦,早膳便是清粥小菜,拌菜便是用那些小菜做的,吃起来很是爽口,浓淡适宜,沈青溯今日胃口好,兴冲冲吃了两碗。
两人一起用了早膳,有说有笑。
眼见吃完饭了,天色也逐渐亮了,不再那么冷,白茸叫石榴把他昨日披的银狐斗篷拿出来,给他细细裹上,又给他梳好了头发,送他到了大门。
沈青溯恋恋不舍:“阿娘,我下次还可以过来么?”
他现在叫阿娘很是顺口。
“可以。
”
如今还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
梅树下那一道修长的身影,依旧在昨夜位置。
清晨晨雾还未完全消散,他面容比昨日苍白不少,露水浸湿了他乌黑的发和眼睫,连着那漂亮光艳的眉眼,也被笼在薄雾雾霭之中。
雾中,隐约可见她窈窕的身影。
白茸穿着一身居家的蜜合色长裙,披着一件薄外裳,芙蓉木簪半挽着发,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她完全没有在意,他就这样在树下守了一整夜。
“我要再回去歇会儿。
”她有些倦怠,“石榴,你送他出去。
”
石榴哎了一声,领着一步几回头的小殿下出了宫门。
男人弯腰,牵过孩子的小手。
他的视线一直看向却是浓雾之中她的影子。
白茸丝毫没有看向这边。
沈长离只见那一扇沉重的深赭色门打开,又闭合,旋即像是从未打开一般。
之后,每隔四五日,沈青溯便会过来寻她。
白茸对沈青溯的态度没有特别热络,但是也不冷淡。
她从前便喜欢与小孩相处,即便不算他们的血缘关系,沈青溯聪明灵透体贴,即使不提与她的血缘关系,也是很讨喜的小孩。
她在这里寂寞,沈青溯过来陪她,倒是也不惹人厌。
沈青溯也很喜欢来这里,有一次还把阿唐也带了过来,白茸挺喜欢这憨头憨脑的小老虎,冷宫中也热闹了不少,从外头可以隐约听到里头的喧闹声和笑声。
只是,这些热闹,从来都是和他们陛下无关的。
沈长离五感敏锐,他可以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听到白茸在和沈青溯说话,柔声细语,给他念书哄睡觉。
和他曾想象过的画面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如今这个画面,不包括他。
沈青溯对最近的生活很是满意,有阿娘的感觉,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他最近开始修行,练剑越发勤奋,除了练剑就是读书修行。
白茸约莫十日见他一次,只是,白茸从来没有放沈长离进来过。
“阿娘,不可以放爹爹进来一次吗?”沈青溯问过几次,后来,便知道这事情没有回旋余地了,旁的事情,他撒撒娇,阿娘可能会答应他,这件事情却从未有过任何回旋余地。
这段时间军务多,沈长离索性也不回自己寝宫了,常年在大殿通宵处理事务。
他正在读华渚寄回来的密信时,沈青溯回来了,今日是他去见白茸的日子。
今日不同的是,他拎着一个小篮子,里头是各色糕点,捏成了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小龙和小老虎。
沈青溯面容带着笑影:“这是我上回央阿娘给我做的,阿唐还想要呢,被我赶走了。
”
这小面点显然花费了许多心思,做的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沈长离视线从信件上挪开,他将信件随手在一旁烛火上点燃,烧了,看向沈青溯。
父子两视线交汇,沈青溯便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规规矩矩,与父皇汇报今日在娘亲住处的见闻,说的很细致,从她的起居饮食,到她的交际,说的很详细。
沈青溯说的,与他的暗卫说的几乎相同。
男人深邃的眉目被笼在烛光里。
白茸如今被他留在他的宫中,所有的交际,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不可能再自尽,不可能再逃跑。
经历了那么多次幻境之后,他对她太过于了解,已经早早有了充足的经验,可以将这些可能都扼杀在摇篮中。
还有就是,她一日比一日亲近沈青溯。
这便是他的机会。
是确保她被系在他身边的一条缆绳。
白茸不愿意见他,他并不急躁,徐徐图之,慢慢将网收紧,迟早会有她见他的一日。
冬日过来来得快,她这样在深宫中蹉跎光阴,不理世事,时间便也过得尤为快。
直到这一日,白茸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石榴和两个小侍女的嬉闹声,她迷迷糊糊,刚坐直了身子,便听到石榴欢喜的声音:“姑娘,今日下雪了。
”
下雪了?
两个侍女服侍她穿好衣服,外头果然下雪了,池子都被冻住,远远望去银装素裹,满目都是白。
“姑娘,这么久没出过门了,不然,去看看雪?”梨花给她梳好头。
一阵清新的风儿夹着雪花吹了进来,有草木和雪的香。
她真有些心驰神往了。
今日是妖族冬朝,群臣觐见的日子,沈长离不会来后苑,她大可以出去走走。
眼见白茸没有反对,石榴和梨花都兴奋起来了,两人指挥小侍女,很快给她收拾出来了一身行头穿戴好,她懒洋洋的,眼睛有些没打开,便随着他们摆布了。
梨花举着一把伞,石榴随在她身后,雪地上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脚印。
她今日情绪好,走了很远,甚至远远看到了清波湖,湖心亭绰约乐见。
“姑娘,要不去那坐坐?”梨花建议。
白茸懒得走那么远,她犹豫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了,今儿出来玩的一个最大不对、
她住在这里这么久,竟然没有见到沈长离后宫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一个都没有,她们都去哪了?
她随口问了一句。
石榴忙说:“陛下子嗣运不好,一直只有小殿下一个孩子,前年卜祀时,星官大人说,是因为如今鸾星冲撞了紫宸,所以,头年陛下就把人都放出去了,后来战事又起来了,便一直没时间再换新人。
”
或许因为服侍白茸久了,知她性子,石榴与她说这话也是大着胆子,把自己知道的都抖了出来。
白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怪不得。
她唇边浮现一抹冷淡的笑,心想,韶丹曾有过的那一个孩子,不知他可否后悔。
看雪差不多也看够了。
她原本预备叫石榴梨花回去,却没想到,假山后,传来一阵女子脆亮的说话声。
不远处,有一行人的身影走近,走在最前的身影很是醒目。
男人披着玄色大氅,长身玉立,他今日喝了不少酒,薄薄的眼睑泛起了淡淡的微红,狭长的眼没了平日的凌厉清冷,看着人时,倒是多了几分蒙昧奇妙的多情与暧昧。
他身侧随着一个女人。
镜山赤音出落的比从前更为标志,她平日穿红多,这一次,竟然着了一身白,她性属火不畏寒,冬日也穿的少,腰肢只盈盈一握,妆容虽然清淡素雅,依旧眉如远山,唇点丹朱,遮不住的艳丽。
今日是镜山赤音来朝觐的日子。
沈长离宴席喝多了些,她不放心,加之有秘事想上报,便打算送他回寝宫去。
白茸被接回宫中的事情,她早早便知道了。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个冷宫中的女人,到底是否是沈青溯的生母?沈长离心里到底又是如何想的?真喜欢,为何要让她住在这般荒僻的地方,他又真打算把这样一个身份这般微妙的人立为皇后?
这么多年,沈长离表面功夫一直做的很好。
他没有像天阙那般,因为专情甘木被诟病。
雨露均沾,但是也不沉溺美色,除去子嗣不多,都做的无可指摘。
沈长离今日确实有些失控,宴席上喝的略微多了些,他许多年没有喝过酒了,竟然有些微醺。
他预备去见白茸,嗅到自己身上酒气,眉头已经皱起来了,感觉额角又有些生疼,索性先不走了,在亭子暂且落脚。
他问镜山赤音:“你有什么要说的?”
镜山赤音立于他身侧,略微落后一些的位置。
如今正在打仗,镜山家负责后勤和守备,来王都的也日渐频繁。
镜山赤音的父王老镜山王身体抱恙。
她继任父王位置,成为下一任的镜山王,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是最合适的。
她说:“最近,镜山挖出了一块龙泉秘矿,臣父王亲自看过,相当适合练剑,因为灼霜已经化灵。
我在想,是否要用这块秘铁,给陛下冶制一柄新剑?”
沈长离从五岁边开始习剑,他嗜好不多,剑便是其中一个。
他从前的本命剑灼霜已经化灵,修成了人形,与他分离的事情,他身旁近臣都知晓。
“不必了。
”沈长离说,却没有多加解释为何不必。
镜山赤音顿了片刻,语气中满是遗憾:“陛下不再握剑,真是可惜了。
”
她叫侍从端上一个细长的剑匣:“那陛下看看,这柄剑如何?”
“小殿下生辰马上要到了,听闻他最近开蒙,已经修行了,臣父王便专给小殿下冶造了一柄新剑。
”
镜山赤音的父亲镜山空野是一流的锻造师,妖界许知名的神兵利刃都是出自他手。
沈青溯最近确实在寻剑,他还不到可以去剑阁寻灵剑的年龄,但是最近已经对武器很感兴趣了。
男人眼尾扫过那剑匣,倒是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似笑非笑说:“你倒是对宫中事情知晓许多。
”
因为皮肤白容易上色,他微醺的时候,这双眼撩起,俯看人时,就多了一点含而不露的多情缠绵的味道。
“溯溯最近可还好?”镜山赤音合上剑匣,也笑着说,“前段时间臣家中事情繁多,许久没见他,想念得很。
他最近长高了吗?吃饭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挑食?”
一阵夹着雪的冬风旋过,众人眼前似乎都一花,闻到了一点清淡的香。
沈长离睁开了眼,看向不远处,竟见那假山后的雪松下,亭亭立着一个俏丽的人影,他朝思暮想的人。
第一瞬,他几乎以为又是幻觉,白茸怎么会愿意出门来见他?
下一瞬,风雪过去。
白茸远远站在树下站着,看向这边,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身姿袅娜纤弱,裹厚厚的银狐裘,雪白的面容,饱满嫣红的唇,乌黑的发被风卷起一缕,吹到了尖俏的脸孔上。
同一时间,镜山赤音也看到了她。
她与从前模样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或许因为拿回了自己的仙骨,更显袅娜妙丽,比起从前模样更美了三分。
沈长离坐直了身子,心下一沉。
他没想到,竟恰好在这个不巧的场合遇到了她。
白茸带着侍女,走近了几步,看着那个剑匣,柔和地说:“是把好剑,不如留下让小殿下试试,若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