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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独孤伽罗> 第二十二章 亘永不离

第二十二章 亘永不离(3/3)

,她竟然忍得住让父亲和一个南朝公主这样卿卿我我! “像一个刚刚长大的孩童那样,他只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想试一试自己能走多远。

    那不是感情,丽华,他永远都无法再喜欢上别的女人,因为,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独孤伽罗这样真诚地爱他敬他守护他……他早晚会重新回到我身边,你放心。

    ”伽罗微笑着,她昏花的眼睛望出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般若寺门前刚刚下马的杨坚,他几乎是看了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地吸引。

     与杨坚夫妻这么多年,偶然间,想起旧事,她仍然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爱他,但伽罗知道,杨坚对她的深情,那是真的,他一直爱着她多过她爱他,他为她舍弃了那样多的东西,只为了实现她少年时的梦想。

     就在这个时刻,冒雨行进在前往骊山仁寿宫路上的杨坚,忽然烦躁地喝道:“停车,李圆通,停车!朕要回大兴宫!” 李圆通有些吃惊地勒住了坐骑,刹那间,他明白了一件事:皇上这一辈子,永远无法真的离开独孤皇后,尉迟绿萼、宣华夫人,她们只是花朵一样徒具姿仪的女人,她们永远无法走近皇上的灵魂。

     发髻半白的伽罗,和肌肤如雪的宣华夫人,轮流在杨坚的脑海里出现,最后,杨坚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一个穿着深紫色袴褶服的少女,神情沉静地站在龙首原的暮色中,颇为留意地看着他。

     那一刻,龙首原土脊上的夕阳,照亮了杨坚沉闷的毫无情趣的生命……这一生,他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帝位,而是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她是不是爱他,但在今天早晨她无言离开的背影中,杨坚终于看到了他等候已久的答案。

     伽罗,千秋万岁之后,我们将同为灰土,我们将互相拥抱着,睡在泰陵的巨石棺椁里,永不分离。

    然而有你在我身边,我将不会害怕那亘永的寂寞和黑暗。

     头上一顶紫纱帽、身穿平民服色的高颎,没想到秦王京邸的门边竟会长出蜘蛛网,他用手拂了一拂沾在肩头的蛛丝。

     这动作落在不远处的李圆通眼中,李圆通不禁轻轻一哂,这个刚被削去所有官职、只保留了齐国公爵号的高颎,做事还是那样细碎谨慎,缺少皇上的那种大丈夫气概。

     “皇上和圣上都在秦王的寝殿里等你。

    ”李圆通不肯向这样一个已被削职为民的老头儿使用敬语,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高颎没有在乎李圆通的态度,被削职半年来,他受过的冷言冷语太多了。

     隐隐中,他早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因此在大兴殿上被当场夺去相位时,高颎不但没有落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当年母亲高夫人曾在他官声最隆时警告过他:“你位极人臣,富贵满盈,只欠一死。

    ”这一生,他所有的志向都已实现,他建下了不输于西汉张良、韩信的功绩,北抗突厥,南平吴越,兴科举,平征徭,清户口,文功武德,赫赫勋勋,封公拜相,位极人臣…… 他知道自己被天下男儿羡慕,他也知道自己会受到后世子孙的推崇,就是这样因为强谏被当廷夺职,也只会给他带来更高更远的威望和影响,而非其他。

     百姓们都说:“世上的宰相成百上千,只有高仆射才算得上是真宰相。

    ”世誉如此,功业又如此,就算是在这一刻死去,他的人生也足够充实了。

     带着这样的自信和骄傲,高颎走在通往秦王寝殿的走廊上。

     年久失修的走廊上,到处可见折断的木条,廊砖都翻了起来,如果不留心脚下,难免会一脚踏空。

     但就是这样,秦王府旧日的繁华还是留着许多痕迹,不少屋宇的飞檐上都残余着金粉,半旧的廊柱和花窗雕刻精美,整座庭院布局宏大美观,在寝殿的院落前,遍植着高高的杨树。

    旧时王谢风流已散,秦王府里疯长的野树和杂草,愈发让人感觉出荒凉。

     “譬如虚空不过去不当来亦不现在。

    过去世非世空,当来世非世空,现在世非世空,三世等等者空,摩诃衍衍自空,菩萨菩萨自空。

    须菩提,空者亦非数亦非多亦非少。

    有常无常及与吾我亦不可见,苦乐我非我亦不可见。

    三界亦不可见,度三界亦不可见。

    何以故?其形事不可见故。

    过去色以过去色自空,当来色以当来色自空,今现在色以现在色自空,痛想行识亦尔。

    过去色空不可见,过去空空不可见……” 灯烛的微光从殿门裂开的缝隙里射出来,随之流出的是伽罗那苍老的声音,她在念着《放光般若经》。

     听说,她还是第一次来探视秦王杨俊。

     中毒病废多年的杨俊,自知大限将临,在枕上咬指写了一篇血书给伽罗,伽罗读之泪下,这才和杨坚一起来看儿子。

     高颎不明白,她怎么能对亲生的儿子们这样狠心? 杨勇是她的长子,但伽罗不出今年一定会废了他,会将杨勇和杨俨父子都废为庶人;杨俊中了毒,秦王府和大兴宫近在咫尺间,她连看都不肯看他;杨秀远在蜀地,连着三年都未获许入朝,显然也不得意,不讨父母的喜欢;杨谅虽然深得杨坚喜欢,前年又接任了杨俊的并州总管之职,总领北方五十二州军事,但伽罗也对他有些戒备……大约诸子当中,她只喜欢杨广这一个儿子。

     “老臣高颎求见。

    ”他不敢推门,站在门外高声禀报。

     读经声倏然中断,半晌,伽罗才隔门吩咐道:“独孤公,快进来。

    ” 侍女们打开门,给他让开一条道。

     高颎低着头,一直走入内室。

     他这才发现,半年不见,杨坚夫妇都老了许多。

     伽罗的脸上甚至长出了褐黄色的老人斑。

    她真的衰老了,皱纹湮没了她从前的清秀和刚强,只留下一种至深至远的沉静。

     “独孤公。

    ”杨坚站起身来,有些动情地呼唤着。

     半年没见到高颎,杨坚偶然也有些怀念他,但免他的官是伽罗的意思:谁叫他竟将大兴宫里的事情都一一转告给杨勇,平时又以司马懿自居呢? 司马懿是什么人?曹操父子打的天下就断送在他手里。

    虽说自比于司马懿这说法,也只是外臣风传,但既然有这种传闻,对高颎已心生不满的杨坚夫妇,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宽恕他、信任他。

     “草民拜见二圣。

    ”高颎的声音倒很平静。

     在私心里,高颎以为,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情谊交缠了几十年,已经说不清是恩是怨,但,倘不是因为这份人人觊觎的皇权,他们应该相处得非常和睦。

     高颎至今仍坚信,杨勇比杨广更适合当太子,杨勇虽然内宠众多、行为不羁,可他毕竟胸怀仁厚、性格坦荡。

     而心机不可测的杨广,他压抑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守候一份皇权,一旦大权在握,能肆意行事,这位貌似俭朴、内实多欲的晋王爷,还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

     伽罗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下,扭脸泣道:“昭玄,你老成这样了,叫人看了好心酸。

    ” 她这句话,比任何一句问候都更令高颎动情。

     可不是,他们都老了,老得白发萧然、筋骨衰竭。

    六十岁,老百姓们大多还活不到这个岁数呢。

     回首这一生的爱恨情痴,回首这一生的功名事业,高颎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跪在地下,竟然无法起身。

     “看座。

    ”杨坚吩咐着。

     想不到的是,侍女们将高颎扶起时,才发现他须髯斑白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高颎无言地凝望着独孤伽罗,浑浊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视线打断。

     杨坚也不禁伤感。

     他说不清自己对高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兄弟之情么,杨坚对自己的亲兄弟也没有这么好;是父子之情么,杨坚的五个儿子,倒有三个不大称他的心;是朋友之义么,杨坚一生都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还是为了伽罗的缘故爱屋及乌? “昭玄,”伽罗看着穿着一身白衣倍显凄凉老态的高颎,抽泣着说道,“本宫和皇上没有负你,是你负了本宫!” 她想起那“一妇人”的轻藐说法,不禁难过。

     我没有辜负你啊,伽罗,高颎挺直了身体,在心底无声地辩解着。

     杨广是你的爱子,杨勇也是你的儿子呵,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将杨勇指给我看的情景么?从那一天起,我就暗下决心,不但要为你,而且要为你的儿子效忠一辈子……而你却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由于贪图富贵荣华。

     他无法将自己的用心说出来,也无法再以一个戴罪之身为杨勇进言。

     这些年来,他已经做得太多太多,而事态发展却证明,他所有试图为杨勇挽回圣眷的言行都没有发挥效用,只徒然连累自己失去了宰相之位。

     伽罗,你在用一颗母亲的心做着无法挽回的错误决断,为什么你在大兴殿的凝思阁里当了这么多年隔帘听政的“二圣”,却无法真的摆脱寻常妇人的心胸?无法理智地看待皇嗣废立? 见高颎低头不语,似乎有后悔之意,伽罗这才拭了眼泪,庄容道:“太子无德无行,请了巫婆到东宫去算皇上的寿数,又密地操练兵马,似有不臣之意,下个月,皇上就要集合大臣,当众废除太子。

    ” 高颎哽咽难言,半晌才道:“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伽罗冷冷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一种意外的清明和冷漠:“皇上说过,皇上虽不能和尧、舜那些古圣君相比,但终不会将数千州县的百姓交付给一个不肖子!皇上,是不是?” 杨坚望着高颎那张悲伤过度的脸,沉重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父皇,母后!”半掩的床帏后,秦王杨俊吃力地张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低呼着。

     杨坚和伽罗、高颎三人,同时转过了脸。

     在昏暗的灯影里,杨俊那张原本俊秀清雅的面容,因中毒和服药过多而变得蜡黄臃肿,一度清亮摄人的棕黑色眼眸陷在肥肉中,看起来神采涣散,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施礼,被伽罗轻轻按住了。

     “痴儿!”伽罗不禁泣道,“你父皇戮力关塞,你母后多少年枕席难安,才创下了这片江山基业,你不说为父皇母后分忧,好好管辖并州军民,却奢靡无度,败坏我大隋国体。

    你,你,你……本宫真不知该怎么责备你!” 杨俊暗黄的眼睛里,流下了一丝浑浊的泪水,他盯着自己多年没见过面的母亲,一眨不眨。

     高颎却惊讶地注视着伽罗,说不出话来。

     垂暮之年的伽罗,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心冷意冷的女人? 她的儿子即将离开人世,即将带着痛悔和一生的失意、对母亲的眷恋离开这熙攘而令人烦恼的世间,可这给予他生命的女人,却仍然毫不留情地数说着他多年前的过错。

     难道,在杨俊因人生和婚姻失意而放纵的背后,就没有她的责任么?她总是想操纵自己的儿子们。

     “母后……”杨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说着,“儿臣死后,请将儿臣葬在般若寺后,让儿臣死后得遂出家为僧之念。

    若母后念及当年生我养我之时,曾心存一丝怜爱之情,就将若眉的头颅,放到儿臣的棺木中,放在儿臣的怀里……” “痴儿!”伽罗痛苦地捉住杨俊的手,伏身大恸,泪水倾泻在他的枕边,“你父皇今天来秦王府之前,已经亲自草诏,要重加给你上柱国之位,只等你身体好起来,就再去并州或扬州上任……” 杨俊凝视着她,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儿臣……永不愿再当什么王爷、总管……” 他放开了伽罗的手,颤巍巍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鬓发,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父皇老了,母后也老了,儿臣这就要去了,儿臣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儿臣的心底,永远都在为若眉流血……死后,那些侈丽用具、珠宝,请母后都布施给大兴善寺,儿臣的墓前,不立碑,不留字,就让儿臣与草木同朽……” 他的视线又在杨坚的脸上逗留片刻,便遥遥投向了暮云流动的殿窗外,长风吹过白杨树头,树声汹涌而入,而杨俊的眼神便在这一刻涣散得无法收束。

     悲不可抑的高颎,透过迷蒙泪眼看去,却见杨坚的脸上毫无大恸之色,他仅仅是有些伤感地扭过了脸。

     这是怎样的父子,怎样的兄弟,怎样的亲情呵…… 高颎不禁又想起了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杨勇。

     当初,在杨坚没有登基为帝之前,随国公府里父子情深、夫妻恩爱、手足笃爱,融融泄泄的温情,令任何外人看了都要羡慕,而这一切已不复再有,九五至尊的皇位,让杨家的父子兄弟,全都密怀阴谋、反目成仇。

     伽罗,如果你能看到今天的凄凉,你还会那样坚忍地走向你的皇后之位么? 小而淡的月轮在殿窗外升了起来,远处,仿佛是东宫里,隐隐传来弹奏《无愁曲》的琵琶声,舒缓、寂寥、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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