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2/3)
害了冷似的上下颠簸。
阿锦吐得脸都白了,余副官忙着给她清理,同船的一个婆婆安慰道:“刚害喜是这样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
梅华诧异地扭头去看,阿锦的脸色更白了。
5
夜里梅华又被吵声惊醒,她不敢翻身,这竹床太老,大声地喘一下都天崩地裂。
她不想他们知道,她听到了。
这是重庆,松林坡上的矮草房,走出二里路就能见到嘉陵江。
每当阿锦和小余吵得厉害,就说跑出去投江算了,但即便是跑,也要二里路啊,也许到了江边,那点勇气就没了。
重庆的局面很不好,轰炸连着轰炸,让人切身地感时伤国。
小余的亲戚早搬得不知去向,乱世,事情难找,物价比飞机还高,他们带的那点钱,也只够几个月的房租。
还好梅华在邮政局找了个帮人写信的差使,钱少得可怜,可总比没有强,至少不必整日闲在屋里,闲着又心情坏的时候,可不是最容易吵架。
她最怕他们吵架,阿锦的脾气和肚子一样越来越大,就是吃着饭,也要吵。
“这白菜哪里吃得,你就不会放多两滴油!”
“油都快没了啊!”小余也没什么精神。
“你还知道油没了,油没了你不想法子挣,一个大男人,整天缩在屋!”
“我还不是为了你。
”
“没本事就没本事,说的比唱的好听。
”
“我要不是为了你,早跟部队开拔打仗立功去了,说不定也升了个团部了。
”
“我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人家的少奶奶去了,在这里跟你咬菜根住茅屋!”
这样的吵每天都有,现在连夜里也不消停了。
梅华常心疼他们从前的好,如今这样磨啊磨的,不知道还存下多少。
记得那天回来走过灶间,见小余正煮饭,那么伟岸的一个身躯,佝偻着向前,小心地从油瓶里滴出一滴油。
灶间暗暗的,他的毛呢外套灰乎乎地蜷在身上,根本想不见当初的神气。
第一个念头就是:若可以有将来,她绝不容许她一身白衣的云先生,在这样的生活俗琐里慢慢失去光彩,慢慢萎靡平庸,慢慢地死。
她绝不容许。
然而云先生在何处,重庆大得超出想象,那两人脸色总也不好,她怎么好意思张口去问。
总算等到有好消息了。
这天小余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老远就喊:“我找到事情了!”原来他在街上遇到从前陆军学校的同学,得知警备厅保安队正招人,小余去报名,轻易便进了,下个月就有薪水领,这下可好了。
梅华在一边轻声问:“是那位见过云先生的同学吗?”
小余不解:“什么云先生,他哪里认识云先生啊!”
阿锦连忙抢过话来:“要好好庆祝庆祝才好,今晚出去吃,咱们吃他一顿红油抄手!”
梅华深深看她,阿锦终于不自在了:“是我,是我哄你的,我也是为你好,出来看看,开了眼界,知道这天下男人多着呢,不止一个云一川,值得你那样傻。
小余那个同学人才也不错不是,我们牵一牵线……”
她把半截话缩了回去,梅华早已啪的一声摔门走了。
6
常来寄信的一个男生叫孙立超的,慢慢地和梅华熟了,他是中央大学国政系的新生,常给报纸投些时论稿件。
他总是穿着政府发给男生的灰布棉军装,说话喜欢扬着下巴,比画着手,指点江山的样子。
最初他就是这么站在边上,对梅华写的信指指点点:“这句话多余,应该删掉,这句也是,删掉……”梅华扭头看看他,有时候觉得有理,有时候不以为然。
一次有个来城里帮工的女人来写信,再三叮嘱家里的那片竹林不要卖掉,下笔“竹林”二字,梅华就有点恍惚了,她想起竹林深处,那飘啊飘着的白衣。
心又钝钝地疼起来,这没有着落的相思。
有时情愿阿锦一直这么骗着她,让她以为云先生在重庆。
那晚她摔门而去,沿着嘉陵江跑,江上点点渔火,天河点点繁星,对岸猫儿石河街闪烁着万盏灯。
她从前深信有一点光是云先生的,这样的远望多么幸福,而现在,她没了方向、没了位置。
也是那晚,阿锦早产了一个女婴,新生命带来的神奇和忙乱,让她们无声地和解了。
小余的保安队日日行动,全赖梅华照顾阿锦母女,她已将近月余没到邮政局写信了。
想不到孙立超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他还是穿着那件灰布棉军装,车子骑上松林坡,他脸上都是汗。
梅华穿着一件薄布衫在门口洗尿布,水凉,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孙立超大咧咧地脱下棉军装递了去:“你穿吧!”他小声加了一句,“我们学校的女生,最喜欢穿着阴丹士林蓝布衫,外面披一件男生的军装!还以为好看死了。
”他没好意思说,当年中大的女孩子,一穿上灰色棉布军装外套,就证明她有了男朋友。
梅华瞥了眼那军装,领子上一层黑黑的油腻,不知多久没洗了,她摇摇头。
孙立超有点尴尬,但他把军装往肩上一搭,马上从怀里掏出一束报纸来:“我的文章发表了,特意拿来给你看看,也好让你学些布局的章法。
”他等不及梅华擦干手,就在她眼前抖开报纸。
梅华随意地放眼望去:“哪里啊?”突然,她的目光越过孙立超的手指,定住了。
她看到“云一川”三个字,真真确确,头条位置的那篇社论,署名正是“云一川”!
“这份报纸给我行吗?”梅华急忙在裙子上擦擦手,虔诚地捧了过来。
“行啊,你这么喜欢我的文章,明日我再拿些手稿给你看。
”孙立超很高兴。
“这个云一川,你还有他的文章吗?”梅华期待地问。
“我记不得了。
”孙立超有些失望。
“他的文章是不是很多?”
“他做总编,发自己的文章当然容易。
”孙立超不服气地说。
梅华只管高兴地翻看着报纸,这是《民强报》,云先生是主编,社址在上海!
“上海。
”
夜里醒来想到,梅华弯着眼睛兀自笑了。
然而隔壁又有吵声,不知是孩子的哭声引起了争吵,还是争吵吓哭了孩子。
她侧耳听,那些声音又慢慢地平复下去。
7
行程一拖再拖着,不只是为了攒一张船票,还有阿锦。
梅华有时抱着小女婴,小声地说:“乖囡囡,快点长大吧。
”也许孩子再大一点,她离开的心会更坚硬一点。
小余早出晚归,后来甚至晚不归了,孩子半夜哭闹,他睡不好,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干脆就在警局过夜。
阿锦咬着牙齿道:“不知道是在警局,还是在哪个娘儿们床上。
”
梅华怪她多心。
阿锦恨恨道:“男人都是懒鬼、自私鬼,没有一个好东西!”
见梅华不置可否,阿锦继续说:“你别以为云一川就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好人物,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城里的人都说……”
“我不必知道。
”梅华飞快地应道,她的心突突地跳,跳得疼了。
“阿锦,我得走了。
”良久,她说,“我要去上海。
”
“云一川在上海是不是?你真是疯了,上海到处都是日本兵,你要去上海!”
“我只想离他近一点。
”
“那就快走,现在就走!”
梅华知道她只是嘴上厉害,果然没几日,阿锦已经央求小余想办法,恰巧保安队里有条私运船到上海,托了人情,同意顺便带上梅华。
船是夜里的,梅华提前到阿锦屋里道别。
阿锦只是拉长脸坐着,梅华抱着囡囡逗趣,一边悄悄地把贴身那两个大洋塞进孩子衣袋。
“阿锦,那我……走了。
”她把孩子放下,佯装出门。
果然阿锦快步冲来,一边手使劲地扯下左耳的金环,一边抓过她的掌,语气还横着:“给我拿着,什么法币银票都不及这个。
都没了,最后这点玩意儿,你一个,我留一个,实在和他过不了,就吞了自杀!”
梅华含着泪轻轻地叫一声:“阿锦,答应我好好过。
”
阿锦低着头:“还怎么好好过,我当初就不该跟他不是,嫁个土财主一世不见他,他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帅军官,我在他眼中就永远是个俏学生!”
梅华恻然,拥着她的肩,两个人哭成一团。
船行出好久她的心还低落着,直到那小小的金耳环在掌心里捂出了汗,她才取出藏作文的小竹筒,把它也放进去,挂在腰间,时刻能顺手摸到,就是最亲密的伴儿。
而那船正顺流直下,过万重山,每前进一程,便离云先生更近一点,想到这儿,她才好过了些。
到汉口,正遇美国飞机轰炸日军据点,江边混战一片,货船破了,梅华和逃难的人狼狈地爬上一只小木船,一颗流弹从她腰间擦过,所幸贴身挂着小竹筒,替她挡了一挡。
她的惊险之旅,才刚刚开始。
8
逃难的小船在南京被截,日本兵把人们赶上岸,所有的包裹行李全要刺破检查,人们也不敢捡拾,唯求速逃。
南京是这样一个怏怏的败城,颓圮的石头城墙在夕照里分外苍凉,阿锦的金耳环换了张上海的火车票,还不知道怎回事,梅华就被拥塞的人群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挤得动弹不得,上不了车的人还要拼命往上爬。
梅华看到一个梳着美人髻的妇人竟然爬上了火车顶,松了口气的样子。
可是到了上海闸北站,车顶上已再不见那妇人,沿途有个长长的山洞,梅华浑身发凉地记起。
这是上海,入夜的霓虹灯闪得让人慌,梅华照着背熟的地址,一路找人问去。
她从没试过这样急切地想见他,她累、饿、害怕,茫茫的大上海,光怪陆离得让人脚软,她只认识他,她只能投靠他,她想极了那身白衣,那是温暖、光、清洁和故乡。
报馆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抬头看,上面还亮着灯,她安心了一点,在楼下重新打了辫子。
这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楼来,看了她几眼,笑着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云一川先生,你认识吗?”
“云一川啊,认识认识,我跟他特别熟,怎么样,你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找他吗?”男人很热情。
她真是太急切了,忘了防备和怀疑,或者是因为太爱那个名字,以为所有跟他相关的人和事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