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2/3)
就往家跑。
她家离卫校不远,只坐三个站,可是很多时候,她不耐烦等那班车,就干脆跑回去了。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她家,古旧的红砖墙外,挂着一个生了锈的绿色邮箱,捏着小小的钥匙,扭锁,开箱——果然,他的信一定在里面,静静地安详地等她。
他永远用白色的长长的信封,右下角印着“中山大学”,淡绿色的字,优雅而亲切。
她把信小心地塞在书包隔层,愉快地舒口气,这才慢慢地进屋,和婆婆打了招呼,洗米煮饭。
她能忍住不马上看信,就好像一个小孩舍不得吃一块糖,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那快乐和期待就要漫溢,她舍不得一口饮尽,要一点点地啜品。
直到睡前,明明躺下了,信就贴在胸口,最近心的位置。
叹气很久,辗转很久,才爬起来扭亮台灯,一点一点地撕开信封,一点一点地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眼里。
其实,那些信从没有什么热烈的字句,甚至暧昧的,都没有。
多是一页,有时两页,毕盛的信就像他的治学态度一样严整有序。
第一段是问候,问她学习、身体、心情。
第二段是介绍自己这一周的要事简况,学校同学的一些趣事。
最后一段比较活泼,会说到自己喜欢的一首歌,自己的梦想,极少极少的,会有一两句像是想念的话,像寄那张相片时说的“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欣喜中的一点怅然,韩煦希望里面还有点什么,可是又怕里面还有点什么。
8
回信最难写的是,她的重点高中学习生活。
韩煦绝少撒谎,这次的谎让她为难。
突然地说出真相吧,毕盛会怎样看她,少女的好强和虚荣,让她迟疑着,迟疑着,而她最迟疑的是,害怕因此失去。
他,多么多么好啊,即使自己不妄想什么,难道保持着这种距离、这种联系,常常获知一些他的消息气息,也算过分吗?
她含糊地原谅了自己。
为了让信的内容充实,她真的买了一套高二的课本,似懂非懂地自学起来。
她频繁地去一中找从前的同学雪芬,跟着人家自习,跟着人家打饭,在宿舍听人家评论老师、男生和高考题。
再把别人的故事换个角色,在小台灯下回信,写着写着,甚至有时候真的以为那就是自己。
毕盛从信中看到一个勤奋而优秀的重点高中学生韩煦,她的物理测验考了全班第三名,作文被老师推荐给校报了,她周六日都要补课,她最喜欢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因为他能用最快的方法算出微积分。
果然,毕盛给予她很多的赞赏和鼓励,他热心地把自己的学习方法倾囊而授,学英语一定要背熟一些范文,写议论文可以经常看看报纸的社论,《读者》里的一些小故事可以成为文章论据。
信,就这么一来一往的,虽不热烈频密,但也不疏远生分。
这按时收发的温情和关切,渐渐长成生命里亲密的习惯,长成无须宣扬的默契。
那时候,韩煦常常想,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是她精神上的灯塔,远远的,淡淡的,一些光明。
不管将来,不想以后,只要目前。
可是他终于讲到将来。
寒假快到的时候,他的信写道:“想好要读的大学了吗?需要我帮你出出主意吗?你一直说对经济感兴趣,中大的岭南学院有很棒的教授。
”
韩煦的不安爬上心头,那不安其实潜伏已久。
恰巧学校刚刚发下实习的安排,韩煦,即将以产科护士的身份,到一个县城妇幼保健院实习两个月。
9
这封信她一直没回,也是因为忙着准备实习的事,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毕盛的信又来了,这回他说:“我想去看看你,主要想带一些复习参考书给你,16日下午,你在家等我就好,我能找到。
”
这消息让人既喜又悲。
韩煦每日里坐立不安地,一会儿哼着调子,一会儿又闷声闷气。
她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70岁的婆婆,婆婆不懂她怎么了,一会儿洗窗帘,一会儿擦地,皱着眉头又抿着嘴笑。
“明天有客人来!”韩煦对婆婆说。
婆婆哦了一声。
“明天有个客人来,研究生,比大学生还厉害的。
”吃饭的时候,韩煦又说。
婆婆又哦了一声。
韩煦叹了口气。
做梦都想见他,不是吗?可是现在不行,她慌得很,在衣柜的镜子前照前照后,为什么自己还是这样矮小,她挺挺胸,还是那么微弱的起伏。
她拉开衣柜,她没有好衣服见他,她穿什么见他?
坐在桌子前面,把脸贴在镜子前,为什么鼻子上有一粒痘痘,虽然现在很小,但明天会长大长红的,一定会的。
最担心的,说什么好呢?
写信,她可以构思可以盘算可以修改,见面,她怕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实质上,她怕她的重点高中生的身份,纸一样地撑不住啊。
他仆仆风尘地来,坐了12个钟头班车地来,如果他失望——
可是她想见他,想见他,她趴在桌子上,烦乱透顶。
10
毕盛来了。
他的行李装满了参考书和脑黄金,那年最热卖的补品,很重。
本来他想忍住,等韩煦高考完了,再来。
就像每一封信,他都刻意忍住的火热和期盼,要耐心,要冷静,要等。
可是浩如春水的思念可以一夜间就毁掉他苦心的筑堤。
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只是看看她,看完就走,好像这一眼可以支撑许多个日子的饥馑。
现在他终于来了,山城的阳光很好,街上的扰攘很好,幽深的巷子很好,指路的阿姨很好。
他敲门,老式的粤西双面木门,敲门声笃笃,他的心也笃笃。
门很迟才开,是一位和善的婆婆,他记得韩煦在信里曾经提到过的。
“婆婆好,我是广州来的,阿煦的朋友。
”
“我知道,你是客人。
”婆婆说方言,毕盛最多能听一半。
“阿煦在家吗?”他向里张望,好像那个敏捷的小姑娘随时都会跳出来。
“无在屋啊,行出了。
你跟我入来坐喽。
”婆婆引路,斟茶,指指茶几上的一封信。
毕盛站起来接过茶,惦记着那信,手颤了颤,几滴茶泼了衣服。
信说临时参加一个全封闭的英语补习班,不能在家等他非常抱歉,等等。
近晚的阳光渐褪,毕盛感到有点凉。
他还是笑着留下礼物,陪婆婆说了一会儿话,虽然,天知道他们是否能互相听懂。
不肯留下用饭,怕麻烦老人,毕盛在车站买了个盒饭,匆匆赶夜车回去了。
夜晚是颇有一些凉意的,毕竟是冬天。
车窗外是黑黑的田野,一阵阵地,他心里有一些难受,马上又为她开脱,快高考了,当然是补习班比他重要,她还小呢,小女生,怎能要求她什么,都是自己不好,冲动地要来,差点给她添麻烦。
不能急,要耐心,要冷静,要等,既然值得去等,既然决心去等。
可是,讲完了道理,心还是有点痛。
11
一分一秒地挨到下午5点半,韩煦不行了,她感到心怦怦怦地,要蹦出腔子。
她跑出学校,往家里跑,不行,她得见他,行行好老天爷,我得见他。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
家门紧闭着,她侧耳去听,里面静悄悄的。
她慌着掏出钥匙开门,半推半撞地,客厅里只有婆婆在吃水烟,只有婆婆,只有她。
“他呢?”她绝望地,声音里有哭的喊。
“客人走了,走了大半个钟了,买咗好多礼。
”婆婆笑眯眯地说。
韩煦的腿软极了,扶着椅子,她捧紧抱紧那重重的礼物,好像仅剩的依傍。
一层层细心的包装,高考参考书,厚厚的,新新的,还有脑黄金,红桃K,还有太阳神猴头菇,他想得真细,补脑补血补细胞的,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最热的保健品,他也是靠奖学金生活的,偶尔帮导师翻译一点资料,一直想装call机都舍不得。
“好靓仔的啊!”婆婆满意地说,“好有心!”
韩煦又是愧悔又是心疼,坐了12小时的车,热饭没吃一口又回去,他饿不饿,他生气吗,他会原谅她吗?
这一腔柔情悱恻跌宕,上冲下蹿,如何按捺这长长的夜,长长的思念。
好像为了补偿,好像为了顺他欢喜,韩煦写信给毕盛,好的,我就报考中大的岭南学院吧,我一定努力考上,我一定要去中大,你等我。
写完双颊似火,却又想象他看到这信的欣慰,想象他的高兴,这激动使她暂时忘了,这谎拖得她越走越远,回头已难。
或者她也顾不上了,像夏天撞向路灯的小飞蛾,只要那一瞬的光焰。
毕竟当时年纪小啊,不懂得,就算是假以爱的名义,可骗了还是骗了啊。
12
中大校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迎面的年轻父母,牵着个孩子,想是第一次来,指指这个,问问那个,快活的新鲜的趣味,韩煦笑着望他。
想起,当年她第一次来中大,终于,勇决地。
实习很苦,在妇产科,她给产妇插尿管、清洁下身,甚至她们便秘的时候,她要戴着透明的手套,给她们用开塞露。
轮值夜班的时候,天寒地冻,白褂子外面也只能松松披一件棉衣,寂静子夜,倦极想打个盹,却总有呼天号地的产妇惨叫着送来,她惊她怕她手忙脚乱,心时刻抽紧,跟在医生和护士长的后面,搬这个拿那个,不小心就被骂个淋头,连委屈地抽一下鼻子,都没空。
偶尔回到家,连盼信的力气也减了,看着毕盛的信里越来越多的高考命题方向、模拟题和招生简章,她更感到无比遥远、无比漠然、无比不相干,心里遂抹了一把灰似的,却掩不住汩汩的悲哀。
她的回信越来越短,心乏了,没有力气了,这强弩之末,这戏近尾声。
他却只当她全力备战高考。
他知道她的成绩在全级排名30名之内,他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报了中大经济管理,他知道她第三次模拟考试又连晋四名。
他心情很好,每一天早上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金色射进窗子,他感到日子好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花儿,一天舒展一点儿,就要完全地张扬地盛放。
韩煦却出奇地冷静,实习回来,已经没课了,只是毕业的手续要奔走一下。
她在家里坐着,等着去一个县医院报到。
高考的三天,喧嚷的酷暑和挣扎,她坐在窗子里,听路过的学生欷歔着题目的深浅。
她坐着,好像等待倒数的宣判。
7月10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毕盛的信又来了,那是他最后的一封信,只是当时,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最后。
他说这个暑假他不回海丰老家了,一是跟导师去河南鲁山做个矿山考察,一是等她的好消息,他相信她一定能考上,他有预感。
“我会一直在中大等你,在这里等你。
夏天的草地真漂亮,真想和你照张相,就在孙中山雕像下面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