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1/3)
1
分手那晚,也算是天阶月色凉如水吧。
他俩走在月光里,小城初秋的恬静,那洁白而清澈的月光,17岁的肩膀,都有些尖削的单薄。
他们一路在讨论那道数学题的N种解法,然后又讲到明年政治科的命题方向。
这是10月,他们刚上高三。
微风吹来木兰花的香,她先闻到了,脱口道:“什么这么香啊?”一句话,把他俩从课业研讨的装模作样里拉出来,已经快到她家了,谁也不肯先说,然而总得说,是吧。
他想拉住她的手,这不是个简单的动作,要先把怀里的书搁在地上,再接过她抱着的书包,放下,腾出一双手来,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温温凉凉的触感。
她看他,来了来了,她知道他要开口了,他清清亮亮的眼睛,已经开始慌了。
她看着他,无辜而温柔,月光真亮,照见她侧脸的轮廓,那淡淡的茸毛。
而他仍不开口,她等得有点乏了。
只是这样拉着手看着是没有用的,这样要站到什么时候啊,爸爸妈妈在家等着呢,而且今晚还有一张英语卷子要做,还要做一份真题,明天要评讲的,他不是也没做吗?心里想的,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帆,你妈妈给我妈打电话了……”
男孩一愣,忙接道:“我知道,你妈妈和我妈妈的意思一样。
”
“那就这样吧。
”她松了口气。
“好吧。
”他松开她的手,把书包提起来递给她,“我送你回去吧。
”
“不用了,我爸说在路口等我,今晚月亮这么亮,我行的。
”
“那你小心。
”
“好,Bye。
”
“Bye,云。
”
她抱紧书包加快了步子,走得老远了,匆匆地回头看看,他的身影在另一个方向,晃晃悠悠地慢慢走。
这就是分手了,淡淡地,很干净。
一共也就40来天的恋爱,安静又小心,还是被家长知道了。
也没有什么棒打鸳鸯,只是谈了几次,一贯是懂事又乖纯的孩子,很容易听话。
其实也没有怎么难过,年纪小吧,连自己都不懂,何况是爱?妈妈都说,考上大学,将来还有更好的,她要自己相信这话。
然而在月光里回头望他那刻,心里还是莫名地疼了一下。
她觉得他穿着白T恤的背影真是有一点帅的,那呆呆愣愣的神情,总叫人有些心软,还有他清清亮亮的眼睛,她是多么喜欢看。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舍不得了。
她毅然跑起来,越来越快,已经看到路口的大槐树了,还有站在那里的爸爸。
2
不过是10年前的事,此刻想起来,却像隔了几辈子。
车塞得像锅粥,云的小POLO夹在两部大公交之间,像是一块三明治,随时要被人吞掉。
这种感觉加重了她的焦躁,最近都是这样,神经过敏得变态,开车回公司,见到自己的车位被人占了,整个人跳起来,找了保安又叫又骂的,什么忘恩负义白眼狼,蔡总还没走呢,你们先狗眼看人低,欺负起人了。
骂得狠了,伤着自己,眼泪涌了一眶子还不知道。
幸而车主来得及时,原来是临时办事的客户,也是个认识的,却不敢搭话,只惶惶地把车开走了。
去逛街,看见一条裙子,自己从来不穿的绿色,无聊起来试一试,销售小姐的话其实够礼貌了,不如试一下米色,米色更适合您的气质。
这话有什么呢,她却一下子毛了,直着脖子叫我就要绿色,径直去交钱,裙子也不换下来,一口气走了整条街才站住,橱窗里那个气鼓鼓的女子,多么像一只青蛙。
她憋着口气,跟谁较劲儿呢?谁都别想跟她抢,抢什么她都急。
车队畅通了,她左转右拐,甩掉两部大公交,飙在前面。
前面是个人行路口,刚刚换了绿灯,她一脚油踩下去,哪料到凭空冲出个人来,亏得刹车快,这事儿险得。
她打开车窗,恶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那人涨红着脸看她,穿着白T恤的男学生,脸上汗津津的,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
忽地心就软了,她不作声地摇上车窗,慢慢地发动了车子。
这之后她一直慢慢开,路程迂回如往事,她真难忘那对眼睛,清清亮亮的17岁男孩的眼睛。
它们好像独有生命与灵性,穿越纷繁岁月,附着在别人身上,只为了这么一个对面,这么直直地逼上前来。
对帆的思念,确切地说,是这两年才开始的。
妈妈说得对,考上大学,还有更好的。
大学里有更好的男孩,比他高的,比他帅的,比他有才华的,还有风趣的,能把她逗得开怀大笑的,出手阔绰的,送她一季季的鲜花和礼物。
喜欢她的男孩真多,多得让她记不住,多得让她无法专心,他们在她身边来去,直到她的感觉接近麻木。
然后就是毕业,靠着某个男生的关系,留在省城,然而她很快就厌倦了他。
这未免有点过河拆桥,但是哪个人不像是植物?要想在城市的石屎森林中享受阳光,就得节节长高、天天向上,不是吗?
跟了老蔡5年,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一开始就知道他有家,太太还颇有背景。
也没想着夺他,只是互相帮助罢了。
她不喜欢“利用”这个词,最起码“帮助”比“利用”多些温情。
她想自己对老蔡还是有些感情的,是他,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27岁当了大国企的部门经理,你以为只凭才干就OK吗?
这就是她的10年,看似眼花缭乱,却也轻浮如杨花柳烟,没个着落处。
想起那个老掉牙的故事。
老熊闯进玉米地,总觉得下一个玉米更大,就把手里的扔了,再去掰新的。
后来呢,后来在它手里的那根玉米,呵呵,可比先前的小多了,然而它是找不回去了。
想念帆,会不会因为他,是她心上最初的那根玉米?
3
老蔡这次未免不仁义。
虽然调职上海的事来得突然,但也不至于那么紧,连留条后路给她的时间都没有吧。
年初的时候董事会要增加一个副总职位,老蔡私下里许她的,只是等一个常规的程序罢了。
眼下都知道老蔡要走,几个部门经理早已蠢蠢欲动,看谁眼疾手快就是,这世态凉得!
他走了,拍拍屁股挺利索,那她呢,她这5年的投资,青春、时间、忍耐、情感,永远不会再生产的成本,找谁埋单去?
要是咽下这口气,她肯定要噎死,几天来,这事缠得她喘息不得。
10周年聚会的帖子就是这时候发过来的。
高中那班,有个不热情就不能活的团委书记芬,聚会就是她发起的。
也难为芬,竟然找到她的地址,要知道和高中那班,她是几乎断了音信的。
只要想到他们在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城市,也许正为一棵小葱以牙还牙的时候,她就不无自豪地想,能在G城这个大都市站住脚的,他们班也就她一个。
帖子里夹了张狭长的卡片,是他们班的通信录。
她的脸突然有些热了,一溜烟急急地寻去,还是当年学号的顺序,她记得43号,是帆。
字很小,连看了几遍,脑筋慌得还是没印象。
她定了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地,再细细辨识一次。
呀,帆什么时候来了G城,城西的某条街道,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去过,他们曾经,不,是一直,这么近啊。
她记住他的手机号码,把聚会帖子顺手扔进废纸篓里。
她找不到理由回去,有什么好聚的呢,那些人是属于10年前的,她和他们的交集、缘分止于10年前。
既然上天注定大家在那里散了,又何必花力气重逢?
而且,她最想见的人,本来就在这里,这不是太好了吗,她无须山长水远地回去再隔着无话可说的人群远远地看他。
她一直没打那个电话,忙是一个理由,但不忙的时候,一列数字排队似的在心上踩过,举着手机,眼睛已经把按键走了一遍,还不动。
不动得发了怔,铃声响的时候,倒把自己惊了一惊。
“云……”他在那端叫,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你啊,帆。
”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你在G城,却不知道你在哪儿。
”
“嗯。
”
“直到收到通信录……”
“我也收到了,才知道你也在这儿。
”
“你还好吗?”
“我……那你呢?”
“老样子,没什么长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