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百八十四 杂传记一(3/3)
知道公子唱挽歌极好,就凑了两万钱要雇他,公子同伙中唱挽歌的老手,偷偷地教给他新曲,而且辅导配合练了十几天,没有谁知道这事。
那两个殡仪铺的店主都向对方说:“我想我们各把自己出租的器物陈列在天门街,以便比一下谁优谁劣。
不能取胜的,罚钱五万,以便用它作酒饭的费用。
可以吗?”两个店主都同意了。
于是邀来人立下了契约,写上了保人,然后就把器物都陈列出来。
城里的男男女女闻讯后都来看热闹,聚集了好几万人。
看到这种情况,管街道的里胥报告了管治安的贼曹,贼曹报告了京都的执政官京兆尹。
这天一大早,四面八方的人全都赶来了,小巷里的居民也全都出来了。
两个铺子从早晨开始陈列治丧等祭器一直到正午,依次摆出了纸辇、车舆、纸制仪仗等东西,西铺都比不过,他们的店主脸上很不光彩。
接着西铺在东南墙角安放了一个高榻,有位留胡子的人拿着铃上场,有好几个人簇拥着他。
他扬起胡须,抬起眉毛,握着腕子点了点头登上高榻,唱了一支名叫《白马》的挽歌。
他依仗平素的名望,边唱边左顾右盼旁若无人。
唱完后,看客齐声赞扬。
他自己也认为唱得技艺高超,谁也比不了。
这时只见东铺店主也在北墙角安放了几个相连的高榻,一位戴黑孝巾的少年手拿着棺材上的饰物在五六个人簇拥下上了场,他就是那公子。
只见他坦然地整了整衣服,从容地扬了扬头,先是辗转歌喉唱了起来,看表情好像由于悲痛而唱不成声似地。
公子唱的挽歌名叫《薤露》,越唱越高昂,歌声震动了树林,一曲还没唱完,看客们就都被感动得深深叹息,有的还捂住脸哭起来。
大家都讥讽西铺唱得拙劣,西铺店主更感到难堪了。
暗地把所输的钱放在前面,偷偷的逃走了。
四周座位上的人都惊诧发愣,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个结果。
在此以前皇帝下过的诏书,让京城以外各州郡的长官每年来京城一次,称之为“入计”。
当时,恰好遇上公子的父亲在京城,与同僚换上便服,也偷偷地到那里去看。
有个老仆人,就是公子的奶妈的丈夫,看见那唱挽歌的人,举止语气很像失去的公子,想去认他又不敢,便禁不住掉下泪来。
公子的父亲吃惊地问他,他说,“唱歌的那个人,相貌举止都非常像您死去的儿子。
”公子的父亲说:“我的儿子因为财物多而被强盗杀害,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说完,也哭了起来。
等到回去后,老仆人找了个机会赶快跑到殡仪铺,向唱歌的一伙询问说:“前些时候唱歌的那人是谁,他唱得真太好了!”都说是某姓人的儿子。
又问他的名,说已经改了。
老仆人非常吃惊,慢慢走过去,靠近了细看。
这时公子看见了老仆人,脸色突变,立即转身,想藏入人群中。
老仆人于是扯住他的袖子说:“难道你不是公子吗?”拉着手就哭了起来,便用车把他载着回来了。
到了房间里,他父亲责备他说:“你的志向和行为堕落到了这个地步,玷污了我们的家族,有什么面目再相见呢!”于是让公子步行走出去,到了曲江西杏园的东面,剥掉了公子的衣服,用马鞭抽打了几百鞭。
公子承受不了那种痛苦,昏死过去。
他的父亲丢下他就走了。
公子的师傅一开始就派人暗中跟着他们,事后回去告诉了同伙的人,于是都伤心叹息,然后让两个人带着苇席去准备把他埋了。
到了那里,一摸书生的心口还稍有点温暖,便把他抬了起来,好久,才渐渐有了点气息,于是大家一起把他抬了回去。
大伙用芦苇管儿给他灌水,用勺喂水,经过一夜才活过来。
一个多月后,公子的手脚仍不能动,那被鞭打过的地方都感染化脓,脏得厉害。
同在一起的那些人都很厌恶他,就在一天晚上把他扔到了道边上。
过路的人看到了这情形都感到悲哀,常常扔给他一点剩余的食物,这才使他能填饱肚子。
过了十天公子才能拄着棍子站起来。
他穿着布衣服,像僧人的百衲衣一样都是补丁,破烂不堪,像秃尾巴的鹌鹑一样没有风采。
他拿着一个小破盆在居民家挨户乞讨,从秋天到冬天,夜晚就宿在脏土洞穴里,白天就周游于闹市中。
有一天早晨下大雪,公子被冻饿逼迫,只得顶着雪出去讨饭。
那乞讨的声音很凄苦,听到看到的人都感到很伤心。
当时雪下得正大,住户的门大多不开。
公子到了安邑东门,顺着里弄的墙根走,向北转过了七八家,有一家只开着左扇门,这就是李娃的住宅。
但是公子不知道,就连连大声呼减,由于冻饿交加,叫声凄凉悲哀,令人不忍心听。
李娃从阁楼里听到了,对侍女说:“这一定是那个公子,我听出他的声音了。
”她快步走了出来,只见书生干枯瘦弱,满身疥疮,几乎不像人样。
李娃心里很受触动,于是对他说:“这不是郎君吗?”公子一听,悲愤交加,昏倒在地,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点头而已。
李娃走过去,抱着他的脖子,用绣花袄裹着他弄到西厢房,不禁大声痛哭,说:“使你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罪过啊!”哭得昏过去半天才苏醒过来。
老妇人异常吃惊,急忙跑了过来,说:“怎么回事?”李娃说:“是某郎君。
”老妇人马上说:“应当赶走他,为什么叫他来这里?”李娃脸色一沉,回过头来斜看着老妇人说:“不能这样。
他本来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当初驾着高高的马车,带着贵重的行装,到了我们家,没超过一年就全部用光,并且又合谋施展诡计,抛弃赶走了他,这不是人应该做的。
使他失去志向,被人们所不齿。
父子之间的感情,本是人性天伦,却使他们断绝了骨肉情义,他父亲甚至杀死并丢弃了他。
如今公子困顿倒霉到这种状况,天下的人都知道是因为我造成的。
公子的亲戚在朝廷中做官的很多,一旦掌权的亲戚仔细查明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灾祸就要临头了。
况且欺骗上天辜负人心,鬼神也不会保佑的,还是不要给自己找祸吧。
我作为您的孩子,到现在已有二十年了,花费的钱财,不止千金。
现今您老已六十多了,我愿意计算一下二十年来我在衣食方面所用的钱,把它还给您为自己赎身。
我打算与这个人另找住处,所去的地方不远,早晨晚上还可以来尽孝道,这样我的愿望也就满足了。
”老妇人估计她的志向是不能改变了,便答应了她。
李娃把钱给老妇人后,还剩有百金。
向北经过四五家,在那儿租了一所空房。
于是给公子洗了澡,换下脏衣服,做热粥给公子喝,以便使他肠胃通畅,然后又让他吃乳酪,以便滋润他的内脏,经过十多天,才让他吃些美味佳肴。
公子穿戴的头巾鞋袜,也都选用珍贵时新的式样。
不到几个月,公子的肌肉皮肤渐渐丰满,到年底,就完全痊愈复原,又像当初那样了。
有一天,李娃对公子说:“身体已经康复了,志向也该恢复了,你好好想一想,默默地回忆一下从前的功课学业,还可以拣起来吗?”公子想了一会儿,说:“十分只剩二三分了。
”李娃叫人套车出去游逛。
公子骑着马跟着。
到了旗亭南边的边门那里卖四书五经的书铺里,让公子从中选购了一些,计算用费共需一百金。
买好后,把书全装到车上运了回来。
于是叫公子排除各种杂念,专心致志地学习,让他把夜晚当作白天,勤奋刻苦地读书,李娃经常陪坐着,半夜才睡觉。
等到他疲倦时,就叫他吟诗作赋。
只二年,公子学业上有了很大的成就。
国内的文章书籍,全部都看完了。
公子对李娃说:“现在我可以报名应试了。
”李娃说:“不到时候,学问必须又精又熟,才能百战百胜。
”又过了一年,李娃说:“现在可以去了。
”于是公子一上考场,就考中了甲科,连礼部的考官们都十分震动。
即使是前辈看了他的文章,也无不肃然表示敬仰羡慕,愿意跟他交朋友可却找不到机会。
李娃说:“你现在还不行,当今才德突出的人,一旦考中以后,就自认为可以取得朝中显耀的职务,占有天下的美名。
而你过去的行为有污点,品德也不超群,比不上别的读书人,应当继续磨砺锋利的武器,以便取得第二次的胜利。
那时你才可以结交很多文人,在群英中取得第一名。
”公子从此更加勤奋刻苦,声望也越来越高。
那一年正碰上三年一次的全国大考,皇帝下诏招收四方的杰出人才,公子选试了“直言极谏科”。
考试“对策”名列第一,被授予成都府参军的职务。
三公以下的官,都成了他的朋友。
将去上任时,李娃对公子说:“现在你已经恢复了自己原来的身份,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了。
我愿用我剩下的岁月,回去奉养老母亲。
你应当跟一个名门贵族的女子结婚,以便主持冬秋的祭祀。
像你这样在朝中做官的人,和我结婚是会玷污你的身份的。
望你自珍自爱,我从现在起就要离开你了。
”公子哭着说:“你如果丢下我,我就自刎而死。
”李娃坚决推辞,不答应公子的要求。
公子再三请求,态度愈加诚恳。
李娃说:“现在我送你过长江,到了四川剑门以后,就得让我回来。
”公子答应了。
去了一个多月,到达了剑门。
还没等出发,调动官职的文书就送到了。
公子的父亲也由常州奉皇命入川,被授予成都府尹,兼任剑南采访使。
十二天后,公子父亲也到达剑门。
公子于是送上名片,到驿站见府尹。
父亲不敢认,看到名片上公子祖父和父亲的官名和名字,才大吃一惊,叫公子走上台阶,抚摸着他的背痛哭多时,说:“我和你的父子关系还像过去一样。
”于是询问儿子的经历,公子就把自己的遭遇全部叙述了一遍。
公子的父亲觉得非常奇怪,就问李娃在什么地方。
公子说:“她送我到此地,已经让她回去了。
”父亲说:“绝不可以。
”第二天,命令准备车辆,父子一起先到了成都,把李娃留在剑门,单修了一座房子叫李娃住在里面。
第二天,让媒人去说亲,按照结婚的全部礼仪去剑门迎娶,从此正式结为夫妻。
李娃婚后,逢年过节,那些做妻子和儿媳应做的事,都做得非常周到。
管理家务严格有条理,非常受公婆的宠爱夸奖。
过了几年以后,公子的父母都去世了,两人极尽孝道。
不久,在守孝的草屋那地方长出了灵芝,一个穗上开出三朵花,于是剑南道的长官把这事上报了皇亲。
又有白燕数十只在他们住的楼房的屋脊上做窝。
天子对此感到惊奇,格外地给予赏赐嘉奖。
服孝期满,公子屡次升任显赫高贵的官职。
十年当中,到几个郡做过官,李娃被封为汧国夫人。
他们有四个儿子,都做了大官,官职最低的也做到了太原府府尹。
弟兄们的姻亲都是名门大族,自家和亲属都兴盛发达,没有哪一家能比得上。
唉!一个行为放荡的妓女,节操行为竟能达到这种程度,即使是古代的烈女,也不能超过,怎么能不为她感慨呢?我的伯祖曾任晋州牧,后转户部,做水陆运使,三任都与那位公子做过职务上的交接,所以熟悉这些事。
贞元年间,我与陇西的李公佐,谈论妇女的操守品德,于是便叙述了汧国夫人的事。
李公佐听完后,不住地拍手赞叹,让我为李娃作传。
我于是拿起笔来蘸上墨汁,详细地写出来以便保存下来。
时间是乙亥岁秋天八月份。
太原白行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