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1/3)
“明天你不用来了。
”
一天夜里,在一团漆黑的房里,并排躺在各自被窝里时,裕志这样对我说。
收拾工作还在不间歇地持续进行,尽管每天并没什么繁重的劳作,裕志看起来简直好像害怕事情做完。
到了夜晚,我们照例只吃锅起面,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停滞的感觉,时而在白天里悄悄回家吃面包。
“怎么了?”我问,声音清晰地传遍一无所有的屋子的角角落落,听起来像在演戏。
“有点麻烦事。
”
他说完,我反射性地应声:“明白了,是清理那个祭坛吧!”
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怎么会从我嘴里出来,可我的确那样说了。
明明根本一直以来已经忘记它的存在了,我却怎么想到这茬了?
“喂,别得意,这可不是有奖竞猜……”裕志一脸惊讶,“不过让你猜中了,真不可思议。
不错,不清理那东西的话,就让它毁了一间房了,太浪费,气味又难闻。
”
“我帮你。
”我说。
“可是……”
“就这么办,睡觉吧。
”我说完闭上眼假装睡着。
我有我自私的打算。
要我一辈子在噩梦中看到裕志单独清理那个祭坛,我可不干。
我认为绝对会那样。
我相信,两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时候,肯定会在梦中看到不好的场面,而且那一定比观看实际情景要鲜明得多。
既然如此,我宁肯实实在在地亲眼见到那样的情景。
而且,在他进行如此痛苦的作业的时候还不帮忙,朋友这个词还有什么价值?
第二天早晨,天晴好得恐怖,仿佛台风刚刮过。
我于是稍稍鼓起了一点干劲,一大早便起来在院子里洒水。
父亲出门上班,看到近乎裸体的我在洒水,似乎不好意思靠近,只微微笑着出门而去。
此情此景,无可言状,可人可心。
我一面洒水“制造”彩虹,一面望着倒映在泥潭中的美丽晴空和流云。
我意识到,这些小小的、逗人发笑的小插曲就是构成我们人生的细胞。
要长久保持善感的状态并不容易,为此我非常需要天空的美景、花草的芳香以及泥土的气息等等。
因此我想对裕志说,我们出去旅行吧。
假若不看看美景,郁结的情绪将像泡菜那样越腌味越浓直至凝成一团。
而去一趟温泉,泡一个露天温泉浴,在满目苍翠中与峡谷溪流做伴,然后去吃难吃的生鱼片和野猪火锅,边吃边抱怨,也许精神就会好起来。
潮湿的假山石闪着光,非常美,但我渴望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物,渴望得要命。
站在纷飞的水雾中,我这样强烈祈求:祈求上苍成全,让裕志兴起出游之心。
尽管祈求之后转眼即忘。
回到裕志的家,阴暗的窗户敞开着,看来裕志已经在干活了。
见他戴着口罩和手套,我扑哧笑起来。
“我是夸张了点,可你别笑,要是你接触了这些灰尘和霉味,保准想弄得和我一样。
”透过口罩,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听着挺吓人。
于是我决定照着他的模样武装自己。
裕志的第一步工作是拆掉那个巨大的祭坛,这事我帮不上忙,就决定在旁边将他拆除的东西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两大堆。
怪东西很多,有照片、装有混浊液体的瓶子、蜡烛、塑像、装饰物、写着怪异文字的经书模样的东西、似乎昂贵之极的剑、像是沾了血的布,还有些东西完全叫不出名称。
它们虽然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毕竟,我多少积累了一些阅历和知识,所以所有一切都比小时候看到的感觉更可怕。
然而从垃圾这一视角来看,这些沾满灰尘的物件要被按照一条可否焚烧的标准来区分,不是不可笑的。
无论如何神圣的事物,只要价值不明就可以这样分类,这一点,在这项但愿尽早结束的令人郁闷的作业中,或许至少算一丝亮色吧——戴着口罩的我想。
“喂,裕志,”我说,“觉不觉得戴上口罩就能清楚听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了?”
“那好啊,以后你饶舌的时候,我就叫你戴上口罩好了。
”
“说话别太过分哦。
”
我们边聊边忙活。
见我突然停下手来,裕志望向我,“怎么啦?”他问。
“这个好恶心。
”我指着祭坛最里面被粉红布包着的一只小罐子道,“这是什么?你瞧,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闭上眼整个扔掉吧。
”裕志说。
我体内的好奇心愈发不可遏止了,我感觉它在告诉我,此时此地不看上一眼,令人不快的印象就将永远存在我脑中,并且始终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
“不,我要看看。
”
我说着撬开了罐子盖,里面有个东西臭不可闻,裹着染了血的好像旧纱布的东西。
我立刻意识到,这屋里的臭味就来源于此。
那东西很轻,表面粘了一些叫不出名的物质,呈黄色。
“这个……莫非是人骨?”我说。
一看裕志,他脸色变了,正以一种非常微妙的速度呈现出惊讶的表情。
原来,当一个人真正受惊,他就会这样静静地瞪大眼睛。
裕志没作声,目光定在那块陈旧的骨头上,简直像要确定他的惊讶,也仿佛时间已经停滞。
我迅速丢开了它。
那臭味,属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类。
我的本能似乎隔着口罩也能清清楚楚感觉到那气味,并且正在驱使整个身体来抵抗它进入我的身体。
我不禁想,屋里的空气一定正在发生质变。
我呆呆地拈起那骨头正准备扔掉,裕志冷不防叫起来:“等等!”
一看,他哭了。
他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一边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边又竭力要说话,想表达什么。
“究竟是什么?”我问。
裕志止住呜咽道:“这个说不定是我兄弟的骨头,所以,不要扔掉,把它埋起来吧。
”
“是吗……”
我虽然不明情由,但听了这话,也不禁觉得这污秽可怕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重要了。
我等裕志接着往下说,但他只一个劲地擦眼泪,拼命想把哭止住。
我不再多问,对他说:“那就埋在山茶树下面吧,埋在奥利弗旁边,怎么样?”
“嗯。
”他点点头。
就算骨头本身变得再怎么重要,可臭还是臭,所以我把它重新包好,放到了窗边。
傍晚,夜幕临近时,我们终于整理好了那间屋子。
然后,我们来到昏黑的院子里,默默地挥动铁锹,让那个小包回归泥土。
尽管我们将它埋得深之又深,但并不等于它不曾存在过。
我们默默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心情平静。
我想起掩埋奥利弗时的情形,那时我好难受,甚至想,既然迟早要回归泥土,为什么还要出生、生活?在安葬奥利弗的时候,有好几回,我们神思恍惚:咦,我们都在院子里了,奥利弗怎么还不跑过来?那一瞬间、一个瞬间的伤痛痛得我们窒息。
记得掩埋奥利弗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黄昏,黄昏天空的那种蓝不着痕迹地让世界浸润其中,星星稀稀落落散布于天幕各处,灼灼闪亮。
屋里剩下的几乎都是恐怖的各种纸头了,我们决定将它们堆在院子空地上烧掉。
感觉清理工作进入到高潮阶段,我干劲十足起来,连山芋也去买来了。
我决定将它们一个个挖空心,注入奶油撒上盐包上铝箔,然后管它们叫“被诅咒的烤山芋”,接着和裕志相视而笑,以求裕志家的秘密从此烟消云散。
黑暗中,一堆小小的篝火燃起来,院子顿时被映照得很美,火焰舞动着,那些可怕的纸片化成灰烬飘了起来,橙色的火光一闪一闪,叠映在裕志灰暗的脸上,使他脸色看起来很健康。
我把母亲也请了来,三个人一起吃起了烤山芋。
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正在对长期以来凝固住时间沉睡着的那座祭坛,进行一次具有建设性意义的利用。
“烤得不错!”
“可惜山芋吃不了很多啊。
”
“不过今天都累了,没什么食欲,这些也差不多了吧。
”
“要不待会儿煮点粥吧。
”
从旁看来,我们一定是在早春时节燃起篝火、啃着山芋聊天的一家子,至少看不出我们是在竭尽全力烧掉那来自异国的可怕物什。
一股奇妙的自由感在空气中飘荡,这感觉并非来自不断变幻形状的、熊熊燃烧的火苗,而是由于裕志,他手持铁条从火中取出山芋的样子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强壮有力,也明朗多了。
也许,对裕志来说,清理这个祭坛具有某种重大的意义。
那祭坛可能一直在束缚着他,即使他没意识到。
晚风凉爽地吹送,仿佛全然不知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霉味。
悲惨、恶心和一身轻松,都好像逐渐消失在了春天朦朦胧胧的夜空里了。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眠,裕志似乎也不例外,辗转反侧。
整理一新的屋子,感觉像在对我们施加一种压力:下一步怎么办?
我没有搬家的经历,但我想,假如长大后某一天搬了家,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迎来一个全新的、不曾体验过的夜晚,或许我会伤感的。
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复苏了,包括幼年的经历,包括爷爷在世时尚余一丝生气的这个家的有关回忆:常常从爷爷那里得到点心;从游泳池回来后晒着太阳睡着了;这种时候爷爷发出的响动令人备感温暖;幼小的裕志和爷爷同心协力一件件认真晾晒衣服时可爱的样子,如此种种。
我一会儿哼哼歌,一会儿打开小台灯看看书,一会儿又把灯关上,折腾来折腾去,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
”我说。
“我也是。
”裕志应道。
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眼珠黑漆漆的。
“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
”他说。
我躺在被窝里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心想一定是有关他死去的兄弟,然而竟完全不相干。
“听说我爸不久前死了。
”
“啊?”我吃一惊,其实是因为感到暗藏的那一丁点睡意一下子没了影儿。
“怎么没有葬礼?”我问。
“听说是集体自杀,就是供奉那种祭坛的宗教组织弄的,先服毒,然后烧毁建筑物,弄得尸体都无法辨认。
确切情况虽然还不太清楚,但他多半也在里面。
”裕志的语气很平淡。
我从报上读到过这一事件的相关报道,但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与自己身边的人有关,我脑子霎时一片混乱。
“看来,今后再做噩梦,我都不用怕梦境成真了。
”
“梦?”裕志问。
“没什么。
”我不再作声。
我曾经一度和裕志一同离家出走。
看到裕志乘坐交通工具远行,除了去医院照料爷爷等不得已的情况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