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医老师(2/3)
蛇的角度去看待生活。
比如说,蛇用不着去火山口探险,他们本来就属于那种地方,他们身上的冷血就是在那种地方生存的法宝。
他们是远古时代的遗民。
所以对于云医老师来说,同蛇恋爱就是学习做一个地下居民。
自从两条蛇将寺庙当成他们的家以来,云医老师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歉疚,尤其是对那条母蛇,因为她几乎不离开这里了。
云医老师认为她是为了对他的爱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
他私下里欣赏的“人蛇杂居”应当是他自己钻岩洞,而不是她成为寺庙的游魂。
看来她的爱远比自己热烈,所以就发展到了今天的这种局面。
在有月亮的夜里,她从那大树的横枝上垂下来,为云医老师表演过那种令他永世难忘的绝技。
当时云医老师不眨眼地躺在树下观看。
那一刻,云医老师恨不得让时间停滞,甚至希望自己和她在激情中一块死去。
可以说,这是他对“蛇性”体验最深的瞬间。
云医老师的恋爱并不影响他的教学。
他是公开的,从不隐瞒自己的感情。
学生们以这位老师为榜样,努力学习去理解大地上的异质的情感。
云医老师认为初中阶段有必要进行这种启蒙。
“是她先爱上您吗?”学生问道。
“不,是我先爱上她。
”他说。
“多么完美的爱!”
“完美的爱是可怕的,双方总有一方要交出自己的性命。
我希望是我,因为她和他应该长久地活下去。
”
学生一边哭一边跑开了,他不喜欢悲惨的故事,他还太小。
他想起不久前,小煤老师对他说:“人永远达不到蛇的纯度,也达不到狼的纯度。
我最喜欢想象这种情景。
您呢?”
“我?我想不出。
是不是同濒死的情形差不多?”
小煤老师摇摇头,似乎对他很不满。
她喜欢对这类问题一钻到底,这正是云医老师佩服她之处。
他的确想象过荒原上的母狼,可那画面黑蒙蒙的,很恐怖,而且也找不到任何启示。
他已经听说了獴的事情,也去城里探察过,前途令他忧虑。
他的那两位“恋人”是不可能知道这种事的,正因为不可能知道,云医老师才感到心惊肉跳,睡梦中看见狮子的血盆大口。
小煤老师向他叙述过厂后街26号的场景,她讲得十分详细。
尽管如此,云医老师还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从她的描述中分析出一点什么。
他的印象是,那是一个屠宰场,有时又像理想国的风景。
实际上,当他去城里寻找时,他从来没有找到过那个地方。
然而他也知道,他在外围绕圈子,可能是缺乏决心吧。
有一刻,他感到自己靠近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地堡似的建筑,几个黑影在那里跳跃,隐隐约约地还可以听到沉重的叹息,就像是一个巨人发出的。
他无法进入那个建筑,他被绝望折磨得要发疯了。
后来是校长解救了他。
“这种地方不适合你去拜访,再说天已经亮了。
你瞧!”校长说。
地堡已经消失了。
也许那不过是黑夜里的幻觉。
“绝境是可以挽回的吗?”他迷惑地问校长。
“应该可以吧。
你不是在尝试吗?我很想见识一下。
”
当校长这样说话时,他觉得校长就是地堡里的巨人,一定是。
他记得广场上亮着一些灯,边缘却很黑,校长忽然就冒出来了。
校长一出现在广场上,他身后的地堡的轮廓就模糊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如果校长不是在背后主宰的话,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我该回家了。
”他对校长说。
“回家吧,回家吧,这种事要看得开,世上的恋人都一样。
再说你的学生都在为你担心,他们对于獴这种动物深有体会。
”
他走出了好远,仍然听得见校长的叹息,他果然就是那巨人。
金环蛇会不会在地堡里头?要是在的话獴就找不到他们俩了。
可是第二天清早,他又看到了树上的她。
她那么坦然无邪,完全没有防备,所以她是不可能躲进地堡的,地堡可能是校长的烟幕弹。
他俩有时在树上,有时在墙根,有时在屋檐上。
学生们轻轻地走路,用爱慕的目光与他俩交流。
在学生们眼里,这两位几乎是他们老师的化身。
在庙里,时常可以听到某个学生像梦呓一般地说:“云医老师啊。
”恋爱中的云医老师想,是校长让他拥有了这些学生。
她下葬后的第三天,云医老师躺在那个秘密岩洞里。
他希望獴来袭击自己,他的全身因紧张的期待而发抖。
可来的不是獴,是他的学生们。
“你们见过獴了吗?”他虚弱地问,连说话都困难了。
“见过。
它们来了,又消失了。
我觉得它们只能与金环蛇同生死。
”
说话的是那位最聪明的女孩。
云医老师立刻坐起来了,两眼炯炯发光。
他说:
“我真是个傻瓜。
”
他们一行人走出了秘密岩洞,在树林中穿行。
云医老师又听到自己身后那种簌簌的拖行的声音。
那是她,也是他,他们三个将永远不分离。
还有他的学生们,同他一块守护着这个永恒的秘密。
“真奇怪,”他对小煤老师说,“您的爹爹是学校的教师,我却从您身上看出了古代游侠的遗传因子。
您看我是不是在想入非非?”
“当然不是。
您的判断向来十分准确。
我的爹爹正是一位游侠,可是他并不周游列国,他不做那种表面化的事情。
他在另一些地方周游,就像您和我现在所做的一样。
”小煤老师说话时在微笑。
“可是我身上并没有那种光。
”
“您身上有漆黑的阴森之气,我最喜欢这种。
”
“要不是那金环蛇,我就爱上您了。
”云医老师忍不住这样说。
小煤老师笑而不语。
“我知道您也不爱我。
可是这种感觉多么好。
我正在想,我们的学生完全可以具备蛇的胆略。
他们正在超过我们。
”云医老师又说。
这番谈话发生在寺庙外面的大树下。
在那个阴沉的下午,他俩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
寺庙尽管经过了修缮,还是显得有点儿破败了,毕竟年深月久。
他俩都克制着不去望那些大树,也不去望墙根。
他们将目光固定在地上。
地上有巨大的蚂蚁窝,山蚂蚁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云医老师想,这些蚂蚁也有她身上具有的那种磷光,它们可能是古代的武士吧。
于是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从前太狭隘。
林妈在用竹扫把扫地,她驱散了那些蚂蚁,那情形就像地震。
两位老师笑了起来。
云医老师说:
“时不时就应当震荡一下!”
但踩踏中竟发生了伤亡。
林妈弯下腰仔细观察,将死蚁收进一个小小的撮箕里。
做这一切时,她脸上毫无表情。
“她在操纵一场演出。
”小煤老师悄悄地对云医老师说。
云医老师点了点头,他在回忆中将她当成了那条母蛇。
多日里以来的那种绝望的挣扎渐渐在体内平息下来了,他感到自己正在游向深海的黑暗处。
啊,终于解脱了。
当他清醒过来时,小煤老师已经不见了。
林妈直勾勾地看着他说道:
“刚才我去埋山蚂蚁的尸体,小煤老师劝我不要埋,说就那样撒在路边才符合它们的心愿。
”
“嗯,她说得有道理。
您大概立刻就懂了她。
您同她是亲戚吗?我觉得你们彼此相知已经很久了。
”
“啊,云医老师,不瞒您说,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
云医老师一怔,随即一阵热浪涌上心头。
他在风中疾走,那些树叶全在对他说:“咝——咝——咝……”他在心里回答它们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是老单身汉云医啊。
”
他找到了那个阴森的坟墓,将她掘出来。
她已萎缩成小小的一条,他捧着那一条,放到林中的枯叶下面。
一瞬间,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清爽了。
“小煤老师啊。
”他说。
接着他也躺下去,就在她的旁边。
过了一会儿,他就站起来离开了。
他离开后,就不记得她所在的那个地方了。
风还在吹。
云医老师听到他的学生们在树林里出入。
他下了山,回到家中,然后就生病了。
每次绷紧的弦一放松下来,他就会生病。
病中小煤老师来过两次,都是隔得远远地站在客厅里。
“我去看过,她正在融入泥土。
”她说。
“您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
“很容易啊,随便往林子里一站,就找到了。
”
“那就像找自己的一只手,对吧。
”
“对。
”
学生们也来过,非常羞怯地垂着头站在他床边。
有一个女孩突然抬起迷惘的脸,有点犹豫地说:
“我们还不太懂得,可我们都随老师经历了。
那一点都不可怕。
我们觉得、觉得……”
“觉得自己有力量经历无数次,对吗?”云医老师替她说完。
她叹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学生们离开后,云医老师始终在微笑。
他的确感到幸福。
如果这还不算幸福,那什么算幸福?那公文包就挂在床头,发生在图书馆里的迷狂舞蹈历历在目。
他记忆中的她是黑色的火舌,舔着人的心灵。
如今她熄灭了,安息在大地里头,那大地连着他的心。
云医老师想,如果他在深夜去城里,会不会再次同她相遇?
慢慢地,他恢复了精神。
他的学生在等着他呢。
他听说山里发生了火灾,学生们闪烁其词,他却早就猜到了。
火灾必定同那些消失的獴有关。
云医老师走到外面,对前来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