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丹织女士另找出路(2/3)
于是她关心地问他:
“你的腿伤完全好了吗?”
“完全好了。
养伤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
他俩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双方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双方都为这种交谈而充满了喜悦。
远处有人在用手电照路。
“老师,我爹爹来接我了。
他总不放心我。
”
雨乐离开了好一会,张丹织还在回忆他所说的话。
这是个不害怕痛苦的男生,他甚至迎着痛苦而上。
这样一种勇敢的性情是如何养成的?他有点像一个人。
当然,他很像洪鸣老师。
洪鸣老师的神经大概像钢丝弹簧一样吧。
张丹织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爱上洪鸣老师。
张丹织走到了树林边,看见了挂在树上的那只灯笼。
但是她忘了带打火机了,没法点亮灯笼。
这种遗忘是不是象征着她前一段的感情告一段落了呢?她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刺痛。
她伸手将灯笼从树枝上取了下来。
奇怪,那灯笼一到她手里自己就亮了。
她又开始在树林边上徘徊——她的双脚就像中了邪一样不肯往别的方向走,而她身处的地点正对煤永老师家的窗户。
她走呀走的,一直走到那窗口成了一片漆黑才停下来。
当然即使变成了漆黑,也许他仍在那里。
张丹织将灯笼举过头顶,一共举了三次。
她在心里骂自己“真邪恶”。
她并没有骂出声,灯笼却自动地灭了。
于是她将灯笼挂在树上,心绪烦乱地往宿舍走。
她听到有人在她前方说话,居然是雨乐和他父亲。
这一对父子真奇怪,居然还在校园里逗留!
“我愿意为我的体育老师去死,爹爹您相信吗?”
“我信,好孩子。
可我知道她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
他俩拐了个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张丹织心中的阴霾一下子就散去了,一个教学方面的灵感在脑海里闪现。
她想回去马上将它写下来,就加快了脚步。
那天夜里,她宿舍单元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凌晨。
后来她在梦里大声询问:“是您给我的灵感吗,洪鸣老师?”
一直有学生来问她关于飞翔的秘密和诀窍,她答不出,她只会做示范动作。
她为此焦虑。
昨天夜里,她奋笔疾书,一共写了十页。
她找到了她所需要的暗示性的词语,想出了种种奇妙的构图。
一个巨大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她想,刚结识的洪鸣老师是能够飞翔的人。
她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就睡着了。
上午醒来时,她问自己:“也许这就是幸福?”关于这个问题她要仔细地想一想,她现在已经变得比从前复杂多了。
当爹爹在电话里问她是否紧跟了校长时,她回答说她拿不准,也许紧跟了,也许跟得不够紧。
但爹爹却说她的回答令他放心了。
多么蹊跷啊,以前爹爹很少打电话过问她的工作。
也许这五里渠小学里面有个什么帮会,爹爹是其中的成员?古平老师不是在向爹爹学吹笛子吗?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学校啊。
张丹织想,从前她是那么散漫,心不在焉,现在却像有人在身后用鞭子赶她似的,一个劲朝前奔。
在短短的时间里,学校已经使她脱胎换骨了。
在此地,她同一些最有意思的男人相识了,而且他们都注意她,甚至为她所吸引,其中包括校长这样杰出的男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再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之后,决定不远离洪鸣老师了,她要顺其自然。
因为对方显然是一位有担当的男子汉,也比自己年长,自己用不着躲开他,躲是矫情的做法。
她回忆起那本书名叫《晚霞》的小说的开头,一下就明白了,主人公反复去拜访的那个村子,那栋空屋,其实就是作为读者的她的内心啊。
那么主人公又是谁呢?思来想去,只能是五里渠小学。
是的,她的内心经历了这种种既温柔又惨烈的拜访,她的改变很大。
张丹织又一次钦佩起妈妈挑选书籍的眼光来。
当然,现在她的心已经不是空屋了,正如这本有趣的小说的结尾描写的那样。
张丹织决定下次去沙门那里时,一定要同她讨论一下这本小说。
前几次她提起这个话题时,总被她岔开,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难道因为她的什么老情人也在读这本书,她就不愿同她讨论了吗?这太荒谬了,沙门小姐真可耻。
张丹织估计到这里面会有些蹊跷。
为了提升自身的素养,也为了获得灵感,张丹织打电话给沙门,说要加入她的读书会。
“好啊,我就等着你提出来呢。
我们这里有些人对你望眼欲穿,早就在悄悄地议论你了。
你不来参加倒显得不合时宜。
”
沙门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张丹织又犹豫起来,因为洪鸣老师也参加了读书会。
嘿,刚才她不是已决定不远离他了吗?她到底怕什么?见鬼,不要再多想了。
又过了一星期,张丹织去沙门的书店参加读书会了。
那些老头老太,还有两位年轻人都对她表示热烈欢迎。
不知为什么,那一天大家并没有讨论诗歌或小说。
张丹织感到,这些人在闲聊时透出一种情绪,那就是希望她谈一谈她的学校,带给大家一些信息。
这使张丹织很尴尬,她不知从哪里说起。
这时在另一个房间招呼客人的沙门过来了,沙门说:
“大家不要为难张丹织女士了,张丹织女士的学校就如同我们这星期要讨论的小说一样,很难描述。
等以后我们同她处熟了,就会明白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了。
这同熟悉一本小说是相似的。
”
沙门一说完,众人就“哦”了一声,不再期待张丹织的信息了。
他们讨论的小说不是《晚霞》,而是张丹织没读过的一本小说。
张丹织坐在那里有点不安。
旁边的白发老太,大家称她为“文老师”的,悄声问张丹织:“您在找洪鸣老师吗?他今天不会来。
”
张丹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慢慢地,她就被大家的讨论所吸引了。
她虽不知道那本书的情节,但她感到每个人的发言都有种介于激情和色情之间的意味,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味道。
她还发现所有这些年长的读者说话时脸上都浮着红晕,那两位年轻的更是容光焕发。
张丹织于一瞬间猜到了:这些人全认为她的到来同洪鸣老师有关。
这令她既感动又有点气恼。
她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一件事就是,某类色情同人的年龄是没关系的,难怪沙门小姐总是强调“各种年龄层次的对象”。
被这些闪动的目光、这些梦一般的语气和手势所包围,张丹织很快就变得热情洋溢了。
她觉得自己正同大家一道走进那个水汽蒙蒙的、看不透的长篇故事,在那里头,角色的一个眼神至少有三种意味。
那里头有男女之爱,也有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之爱,还有老少恋、姐弟恋之类。
整个长篇的结构并不复杂,但头绪很多,好像人就是为着各种各样的恋爱而活在世界上一样,所以又显得很幽默。
一位老人拿着书念道:
“因为他老板着脸不笑,常女士就在心里同他较劲了。
她说些乡里乡亲之间的逸事,她非要试探一下他,看他会不会笑。
他俩四目相对。
这就是爱的萌芽吧……”
这些句子让张丹织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次面试,想起了他那沉着而复杂的目光。
煤永老师此刻在哪里?她的双颊像火一样发烧。
接着,她又看见沙门在捂着嘴笑,于是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这一笑就笑出了眼泪,并且她感到长久以来的压抑感一下子释放了大半。
“多么有趣……”文老师呻吟般叹道。
“你在恋爱。
”沙门凑在张丹织耳边说。
“但是已经过去了。
”张丹织回答她,“我那时应该对他说些乡里乡亲之间的逸事,但我却说了几句蠢话。
所以注定要失去机会。
”
“失去了机会的爱才是往深处发展的吧。
”
走在城市的雾气里头,张丹织听见身旁的文老师说:
“这种小说是可以读一辈子的。
我觉得洪鸣老师下次会来参加聚会,因为读这种书太需要交流了。
”
白发老太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年轻,有磁性,就好像返老还童了似的。
张丹织意识到读书会里的人全是非常老练高超的读者,相形之下,她自己显得太嫩了。
看来读书会对她来说有种魔力。
“我以前浪费了青春。
”张丹织犹豫地说。
“青春是不可能浪费的。
”文老师敏锐地接上了她的话头,“那时您在积蓄能量,为日后的冲刺作准备。
”
文老师向张丹织告辞时,张丹织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一大团黑影。
胖胖的文老师像鱼一样游进黑暗中去了。
张丹织想,文老师比张丹织还更懂得张丹织,这就是书籍的力量啊。
年轻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关心母亲读些什么书,她错过了那么多最佳的读书时光。
这时她产生了某种预感,脚步慢了下来。
果然,黑暗中有人讲话了:
“我本来不打算来了,可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是他,洪鸣老师。
“我喜欢这些人。
他们生气勃勃,深谙一种情调,我一直在找那种情调。
今天我才知道,沙门的书店真美。
”张丹织由衷地说。
他俩沉默了。
虽然有路灯,但张丹织的眼睛今夜好像出了点问题,她同样看不见洪鸣老师的脸,只看见一个黑影。
此刻张丹织仍然沉浸在读书会的那种色情氛围里,她忍不住挽住了洪鸣老师的臂弯,这种身体的接触令她感到如此惬意。
但是车站很快就到了,洪鸣老师将她送上车之后,她站在车上,看见他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走了。
她不住地反问自己:“刚才那真是他吗?还是小说的幻境里的幻影?”
但读书会要一个月才召集一次。
一个月!在那之前她一定要把今天讨论的这本书看完。
在一个小小的读书会上,有人专门为你而来,想一想都令她眩晕。
大家是如何预感到洪鸣老师同她的关系的?当然,她同他一点暧昧关系都没有,只有同行或好朋友的关系。
洪鸣老师真美,同他一块走在夜里的大街上真舒服。
此外,他能给人以可靠的感觉。
张丹织黑暗的心田里有些东西在发出微光,她说:“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日子啊。
读书会里洋溢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她再次感到文老师是一位充满魔力的女人,就像她儿时崇拜过的一位马戏团的魔术师一样。
沙门和洪鸣老师将她领入了一个奇境。
她刚一进校园,就有人轻轻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原来是女生黄梅。
“张老师,我陪您走一段。
到处都在吵吵闹闹,您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
这里的人们那么热情。
你最近在学什么?”
“学数学。
我慢慢对自己有信心了。
我想如果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总是见到他,对吗?”
张丹织觉得,最近这个小姑娘的声音好听了,她正在发育。
她肯定了黄梅的看法,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鼓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爱的模式,都很美。
黄梅啊,你真勇敢,你会长成一位美女的。
”
她百感交集,说不下去了。
这时张丹织的宿舍已经到了。
夜里,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本书名为《鸣》的小说。
小说很难懂,比她母亲借回来的那些小说更加看不透,既沉闷又陌生,还有点令她恐怖,就像儿时在半夜里醒来听到一个人敲击铁罐似的。
她老觉得有什么转折马上要发生,可看了几十页还没发生,于是绝望地合上了书告一段落。
今夜的阅读同她在书店里听到的关于这本书的讨论反差太大了。
她想,这是因为自己还不是一个老练的读者,还没能进入到小说的氛围里面去的缘故吧。
她必须坚持不懈地训练自己,提高素养,不然她怎么去教学生呢?她回忆文老师说的这样的书可以读一辈子的话,不由得十分钦佩这位老太。
张丹织并不泄气,她打算一有时间就来钻研这本小说,一定要将它钻透。
哪怕为了重返读书会的氛围,这也是很值得做的努力啊。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从前感到不幸福,那是因为她一直浮在生活的表面,她没有真正运用自己的全部心力去生活。
同沙门和洪鸣老师一比,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在差不多快一个月里头,洪鸣老师一次也没有主动与张丹织联系过。
张丹织在心里头确定了:洪鸣老师对她的感情不是爱,只是一种依恋。
大概因为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吧。
他,这个对校长有威胁的人,竟然要依恋她张丹织!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大马路边上看见连小火同洪鸣老师有说有笑地朝她走来了。
连小火告诉张丹织说,他早就认识洪鸣老师,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要将他介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