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后记三(1/3)
不知不觉间,天下已换新颜,弘道这个年号也用到了第二年(351)。
对下层官民来说,弘道元年几乎没有任何异样,好像高高在上的那位还是先帝一般。
官场、货殖、军伍、学校等等,一切萧规曹随,国家层面几乎没有任何波澜,就连府兵都在按部就班地设立——去年在河南新置四府,主要原因是部曲不够,不然可能更多。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
你怎么改都有人不满意,维持现状不折腾,慢慢积蓄国力,增强对国家的控制力,大抵是新君最需要的——他身边一定有人如此劝谏过,对今上来说,时间真的很重要。
当然,地方也不是一点变乱没有。
凉州就有部落叛乱,号称聚众数万,气势汹汹。
邵瑾登基后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非常重视,当场召集平章政事、禁军大将议事。
太傅李重认为此乃疥癣之疾,发凉、沙、河、朔四州之兵即可,其他人大多持同样意见。
邵瑾则另有谋算。
简单来说,他想培养、提拔一批忠诚、亲近于他的将校,毕竟目前朝中留下来的都是父亲在位时的老人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邵瑾准备调集禁军、府兵出征时,叛乱已被凉州兵平定,报上来的斩首数字不过四千级罢了。
拓跋代国旧地亦先后有两个部落叛乱,被安北、单于二都护府联手镇压,斩首三千余,俘丁口万余,牛马羊驼二十万。
甚至并州岢岚郡内都有一个小部落脑子不清楚,悍然叛乱——不过也有人说是被逼反的——最终为右龙虎卫府兵剿灭。
大体便是如此了,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乱子。
先帝君临天下二十余年,扫平各路冥顽不灵之辈,震慑力非比寻常。
便是他走了,也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敢跳出来作乱,其他人都收敛得很,怕挨收拾——你可以看不起新君邵瑾,但不能看不起六万多禁军以及十六七万府兵的战斗力。
邵瑾接收的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局面,足够他守成的同时,再小小地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了,容错率非常大——不怕“富二代”吃喝玩乐,就怕他“创业”,只要不折腾,大梁朝的根基稳如泰山,百年内断不会有事。
而到了弘道二年年初,庾亮终于参与了政事,与韩王一起,核查天下府兵田籍。
毋庸置疑,府兵的田宅肯定存在私分的情况,即便朝廷来查,也不可能彻底解决,只能说查比不查好。
如果能配套解决一部分府兵子弟授田问题的话,这个制度能延寿更多年。
兴许是之前那场病消耗了太多元气。
与先帝在位时相比,庾亮的精气神有所衰颓,老相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再不复当初那般精神矍铄的模样了。
但对外甥交给他的这个任务,他还是欣然接受了。
太尉固然地位崇高,可手头若无差遣,那真是浑身不得劲,庾亮是真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
汉王邵渥也被派了出去。
这个时常被邵勋带在身边教导的嫡次子有些蔫蔫的,对被派到关西督学没有什么异议。
有些事情,兄弟二人心照不安,没必要多说。
清查府兵田亩、胡汉杂处之地劝学之外,大力促进货殖收取商税,是新君邵瑾关注的第三件事情……
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让人感到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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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鳞殿现在成了一部分先帝宫妃的居住之所,尤其是地位较高的那几个——不过也没几个了。
三月仲春之时,太后庾文君来到了龙鳞殿,看望病卧于床的裴灵雁。
先帝离去之前,裴氏虽然年岁不小,但心态很好,每日里或看书作画,或煮茶观景,或侍弄花草,怡然自得。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让她在年近七旬之时,依然健康自在地活着。
但先帝离去之后,裴氏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去。
她不再看书作画了,因为提不起劲。
她不再煮茶了,因为没人喝。
她不再侍弄花草了,似乎害怕秋日来临时会枯萎。
她经常坐在廊下发呆,偶尔想起什么时,嘴角才露出一丝微笑。
又或者儿孙来探望之时,才稍稍恢复一些精神。
在庾文君心目中,现在的裴灵雁就像那日渐枯萎的花朵,即将迎来凋零的那一刻。
两人见面之后,其实也没太多的话可说,略略问候一番后,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长秋也病了。
”良久之后,庾文君面有哀色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裴灵雁没有丝毫意外,只悠悠叹道:“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
“可怜人”三个字概括了羊献容的一生,可谓精当。
是,她出身名门世家,身份高贵,对人总是一副冷淡俯视的态度,骄傲得很。
但她就是个可怜人,一生骄傲,一生都被那个男人拿捏着,吵吵闹闹、不平不忿的表面之下,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在为男人考虑?
羊献容如此,其他人又有多大区别呢?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文君,还恨我么?”又不知过了多久,裴灵雁望着窗外,轻声问了一句。
庾文君一震,脸色更显哀伤,道:“刚嫁过来那会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我不敢……不好说什么。
”
说到这里,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早就不恨了。
”
裴灵雁看了她一眼,轻叹道:“有些话,我也只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庾文君微微点头,然后又看了眼裴灵雁,欲言又止。
“你说……”裴灵雁突然道:“他去哪里了?”
庾文君迟疑道:“花奴你在说什么?”
“他走的那天,有人说看到了一道七色光晕,一端落在沙海之上,另一端则直入云霄,消失在星辰之中。
此谓虹桥,又曰天梯。
还有人说看到了云中宫阙,位于正西方,门扉敞开着,隐隐可闻仙乐。
”裴灵雁淡淡地笑了笑,道:“虽为无稽之谈,但我希望是真的。
”
庾文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说实话,若非夫君让她替他多看看这个天下,多撑一些年月,她的精气神可能也垮掉了。
而今听了裴灵雁的一番话,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希望,同时也有些委屈和哀伤。
天人之隔,便是如此么?
“文君,你太善良了。
”裴灵雁转回目光,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道:“若有下辈子,我会让着你。
”
庾文君呆呆地看着她,抹了把眼泪。
熟悉的人,终究要一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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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弘道这个年号已经来到了第五个年头(354)。
在这一年的正月,一度奉诏入朝任中书侍郎的陈逵出贬为珠崖太守,贵嫔陈氏被贬为才人。
与此同时,曾被邵勋带在身边抚养多年的秦王邵盈(小字钧衡、十八岁)被册封为太子。
从这便可以看出,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是如何的惊心动魄。
皇后卢氏绝不是什么善茬,幽燕之人开始成为朝堂上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在这一年的冬天,太尉庾亮似乎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今年便要征讨吐谷浑鲜卑了吧?”缠绵病榻之际,庾亮看向前来探望他的太后庾文君,有些虚弱地问道。
庾文君擦了擦眼角,道:“是要征讨了。
”
“此战虽说胜算极大,可还是要慎重些啊,一定要慎重。
”庾亮瞪着眼睛,喃喃自语道。
“大兄,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养病要紧。
”庾文君劝道。
这几年,以前熟悉的乐岚姬、裴灵雁、羊献容等人一个个故去。
到目前为止,也就王银玲、刘野那、山宜男、诸葛姐妹等人还健在。
不过她们住在金墉城改建的永昌宫内,而自己则住在洛阳宫内,见面不是很方便。
她是孤独的,即便儿孙都在。
而今兄长也要故去了,庾文君顿时觉得了无生趣,心中愈发孤独。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原因便是最近时常想着以前的一些事情。
比如她偷偷躲在树后面,偷看夫君的样子。
比如夫君带着大队将士,上门迎娶她的场景。
比如新婚之夜,她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夫君,最后痛得哭了出来。
再比如夫君总是把她当小女孩哄,而她享受依恋的甜蜜时光。
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少了一大块,好像随着回忆而凝固在了旧日时光之中。
或许,她也该去找寻夫君了,虽然夫君曾让她好好活着,替他多看顾点这个天下。
但梁奴做得很好,多年安定之下,大梁的国势愈发强盛。
夫君生前挂念的西域都护府,而今以邵贞为大都护,龟兹、于阗、疏勒三镇相继设立完毕,即将开始焉耆镇的组建。
林邑国又爆发了一次叛乱,不过很快被镇压下去,虽说大梁在当地的统治还很薄弱,但终究勉强维系住了。
夫君还担心过宇文鲜卑,不过他们恭顺无比,并无动作。
梁奴曾安慰她,说处置完吐谷浑鲜卑后,如果宇文三部有异动,发兵剿之即可。
而且宇文翊(宇文悉拔雄)较为可靠,可分化瓦解,破之易也。
庾文君听完便放下了心。
或许,她真的无需再强撑了。
弘道五年(354)八月,太子少保、征西将军侯飞虎率禁军、府兵、蕃军五万余人,于青海大破吐谷浑鲜卑,俘酋豪数十,斩首八千余级,得胜而归。
同月,太尉庾亮薨。
弘道六年(355)五月,太傅李重薨,同月,单于大都护郑隆率万余精骑,追蹑南下劫掠的漠北部落,转战千余里,斩首四千余级,俘丁口二万、牛羊杂畜数十万。
诸部震怖,要么远遁,要么南下请降。
朝廷有诏,置瀚海都护府,统驭归降诸部。
弘道七年(356),百济有异动。
朝廷调发诸州府兵七万余,屯于青州,扬言渡海。
百济王闻之,贬黜国内主战派,遣使携财货数船入朝谢罪,方才罢兵。
一时间,大梁声威臻于鼎盛。
黄门侍郎谢安以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府兵疲敝为由,请休养生息,邵瑾许之。
八年春,庾文君于九龙殿中平静地合上了眼睛。
这个天下,已然完成了交接,国势蒸蒸日上,声威远播四方,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番外一
傍晚时分,夏日的暑气稍稍褪去,阳光变得金黄而柔和。
街角那家新开的奶茶店门口摆放着几张白色的小圆桌,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果糖和奶香味道。
陈璐百无聊赖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对正在交谈的话题充耳不闻。
“艺考越来越卷了……”张婧有些不安地搅动着面前那杯沁出冰凉水珠的芒果冰沙,时不时看一眼陈璐,脚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地,那是长期练舞的人特有的、带点韵律感的习惯动作。
她知道今天搞砸了,更有些后悔,此刻只能尽量弥补,令场面不那么尴尬。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附和了一句,道:“婧婧你们已经准备许久了吧?一定没问题的。
对了,什么时候考?”
说话间,他偷偷瞄向一旁的陈璐。
少女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许是长期练舞的缘故,气质更是上佳。
腰肢纤细,双腿又长又直,包裹在直筒牛仔裤里时,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
陈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大部分时候低头看着手机,偶尔漫无目的地看一下街道,比如现在——
呃,她似乎发现了什么,霍然站起了身,脸上竟有些不可置信。
张婧注意到了闺蜜的失态,也瞟向了街道斜对面。
那里是一家这年头已越来越少见的实体书店,玻璃橱窗下摆着各种书籍、杂志。
一位路过的年轻人似乎被橱窗内的书籍吸引了,他慢慢停了下来,愣愣看着两本并排摆放着的精装史籍:《梁书》、《后梁书》。
他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要取阅书籍,碰到玻璃之后停了下来。
原地发愣一会后,他似乎苦笑了下,摇头离去了。
陈璐转身看了下少年,道:“快高三了,我不想谈恋爱。
”
说完,又朝闺蜜张婧点了点头,示意明天再找你算账,然后便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
“啪!”开关声响,客厅顶上的节能灯顽强地闪动了两下,终于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邵勋站在空荡荡、落满灰尘的屋内,许久无言。
窗外很喧闹。
出门买菜的老人站在鱼摊前半晌不挪窝,为了一块、两块钱不停地磨着嘴皮,许久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孩童们拿着水枪,一边滋人,一边咯咯直笑。
刚下班的中年社畜满脸疲惫,站在小区围墙外不停地打着电话,风中隐隐传来“哪里报错”、“重启一下”的声音。
黄毛骑着酷炫的摩托招摇过市。
闪烁着七色彩灯的后座上坐着浓妆艳抹的小太妹。
太妹轻轻抱着黄毛的腰,时不时说些什么,黄毛酷酷地没有回话,只将摩托音量调大了些。
于是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真的爱你》的歌声中,黄毛与太妹驶向了亮着霓虹灯的商K。
邵勋静静感受了下恍如隔世的市井气息,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几丝怀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坐了下来。
老旧的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天色越来越黑了,外间愈发喧闹,而房间内愈发孤寂。
邵勋靠坐在沙发上,定定地看向对面墙上的一幅字:“见山见海见自己”。
邵勋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他见过太多山、太多海了,多到几乎装不下他的灵魂。
他累了,真的累了。
每次一闲下来,浮现在脑海中的总是矢石横飞的战场,总是儿郎们壮怀激烈的呐喊,总是万千百姓殷切的期待,总是母亲温柔的怀抱,总是父亲无言的抚慰,总是红颜知己娇俏的面容,总是儿女们孺慕的依恋……
他有点承受不住了。
他被玩坏了。
“刺啦”一声,节能灯哀鸣一声,暗了下去。
沙发上的男人毫无所觉,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不知何时,黑暗中响起了似哭似笑的声音。
“擅自超出门窗、外墙进行店外占道经营、作业或者展示商品的,责令限期改正……”窗外响起了汽车喇叭,摊贩们如同操练多年的精锐武士,风卷残云般收拾了起来,迅速消失在狭窄的街巷之中。
楼道内响起了脚步声,仿佛律动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