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战城南(一)(1/3)
秋高霜降,月白风寒。
守候在廊下的两名卫士,望见穿过荷池走过来的孟剑卿,一人上前迎接,另一人退后开门,低声通报。
孟剑卿站在门前,直到里面传来沈光礼淡然的回答:“进来”,方才走进去。
那卫士在他身后关上门,又重新回到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
孟剑卿站在沈光礼的书案前,将此行的各项事体一一禀报。
这一次他奉命查办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一案,前后历时三个月,现已查清,最初供奉陈老相公的,的确是逃入山中的陈友定旧部,以“陈老相公”之假名私下供奉陈友定,为避人耳目,谎称这“陈老相公”是一个死后成神、有灵力庇护同伴的陈姓烧炭佬。
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以讹传讹,大多数烧炭佬根本不知道陈老相公的真实身份,的的确确是将他当作死后成神的某个同伴在供奉,以期得到来自神灵的庇佑。
孟剑卿的看法是,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已成气候,贸然取缔,会酿成大变,要在闽中深山用兵,只怕有诸多不便;而且大多数烧炭佬也并非陈友定的旧部亲属,不宜一概而论。
他以为,堵不如疏,不如顺水推舟,凡是有人敢说陈老相公是陈友定又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化身,就是有意挑拨事端、诱骗朝廷取缔镇压,故此闽中烧炭佬,对于此等匪徒,应当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推行一二十年,自可潜移默化,使得闽中烧炭佬人人都只知道、只相信对陈老相公身份的这个正式说法。
沈光礼摆弄着书案上的墨石镇纸,沉思许久,微一颌首:“这也算得上是釜底抽薪了。
好,就这样吧,不过若有什么变故,还是要及时上报。
”
孟剑卿又道,陈友定那些冥顽不灵的旧部,当初都被贬为贱民,世世代代为倡为优为蛋民(按:只能在水上生活的船民);但以他所知,实际上其中有些人在闽中仍是活跃得很,一心一意要无事生非;而闽中各大族又与他们有着几代人密密缕缕结成的姻亲关系,难以割断,所以闽中地方官处理起这些事情来,总是缚手缚脚。
如何彻底解决这些祸乱之源,确是一大难题。
沈光礼看着他,忽而微微笑道:“那么你对这件事情有何看法?”
孟剑卿答道:“卑职见这种死硬之徒,对海上仙山弟子的态度与对卑职的态度大不一样,所以想到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
卑职觉得,与其将这些祸害留在大明国土之上,不如将他们放逐出去。
只是如何放逐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再危害大明,还需要仔细斟酌。
海上仙山虽然对他们也有相当的影响力,毕竟还是不能包揽全局。
”
沈光礼沉思良久,摇一摇头:“这件事关系太大,暂且放一放再说。
下一次若要再提起,最好先有一个更详细的可行方案。
”
孟剑卿拱手答应。
一应事体禀报完毕,孟剑卿静候着沈光礼的下一个指示。
沈光礼看着孟剑卿,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听说你此次办案时,正遇上云燕娇入山寻找样式陈和他收藏的陈家历代船图,帮了她一点忙,云燕然为此特意来向我道谢。
这倒提醒了我,你也该成家了吧。
对你来说,云燕娇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
孟剑卿迟疑一瞬,答道:“向云家求婚的才俊之士众多。
大人或许对剑卿期望过高了。
”
他没有提自己已经向云燕然试探过这桩婚事的可能性。
云燕然来向沈光礼致谢的时候,是不是言语态度间流露出对他的许可,沈光礼才会提起这桩婚事?
沈光礼打量着孟剑卿,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向云家求婚的人很多,不过能够让云家兄妹另眼相看的,似乎寥寥无几。
再说了,有我替你保媒,云家怎么说也该给点儿面子吧。
”
沈光礼来做这个大媒,云家不能不考虑,这一桩婚事,究竟是沈光礼的意思,还是洪武帝的意思?既然必须要在洪武帝圈定的人选中做出选择,那么,能够让云家另眼相看的孟剑卿,也许还算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吧?
孟剑卿心中匆匆转过这些念头之际,感觉到沈光礼的注视,迅即定住心神,抬起头道:“大人如此关爱,剑卿愧不敢当。
”
对他而言,云燕娇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不仅仅因为她是海上仙山的弟子,更因为她是一个可以信任、可以在对敌时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托的女子。
但是一眼看见沈光礼自书案下拿出来的那个小小锦盒时,孟剑卿蓦地屏住了呼吸。
沈光礼将锦盒放在案上,慢慢推了过来:“这是一点小小贺礼。
打开看看吧。
”
孟剑卿跨前一步,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静静躺着那十二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温柔的光泽在灯光下流动闪烁。
沈光礼继续说道:“这样的明珠作为聘礼,才算不辱没了咱们的脸面,也不辱没了云家的姑娘。
”
孟剑卿收起锦盒,见沈光礼再无训示,便略一低头,慢慢退了出来。
一出门,夜风便挟着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
孟剑卿的心中,也陡然间扑入一股冰寒。
沈光礼是不是在警告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的眼睛?
再高的山,也高不过太阳。
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可是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
只是他不知道,还有人也没有忘记。
孟剑卿与云燕娇的婚事,在应天府中也算是哄动一时了。
男方的大媒是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女方的大媒是应天府前军都督同知章大盛、云燕然的妻兄,太子亲临贺喜,孟剑卿晋职为百户。
沈光礼给了他三个月的假。
期满后回来销假时,沈光礼盯着他瞧了一会,微微一笑:“最近水师在东海肃清了两股海盗,南洋航道比起从前来安全许多,上个月从南洋回来十七艘船,船上除了货物,还有七名请求入国子监求学的南洋富家子弟。
听说还会有更多的南洋子弟要回来求学。
他们的安全,就交给你负责吧。
”
听起来是个挺轻松的差事。
但是云燕娇几天前才刚告诉他,海上仙山年轻一代的弟子,陆续都要回来修炼了。
这些人才是沈光礼真正的目标吧。
孟剑卿的确是这桩差事的最佳人选——不过也许沈光礼早已选定了他来办这件事,才会用心促成他与云燕娇的婚事。
孟剑卿告退出来时,正遇上扈卫太子巡视西北边防的高千户前来覆命。
高千户拱手道喜,临走时忽而又回过身来,笑眯眯地道:“听说太子府的选秀名单上有令妹的名字。
太子对孟百户这般看重,令妹想必也能青云直上了,高某在此预为祝贺。
”
孟剑卿一怔。
高千户与他向来互相看不对眼,现在特意对他提起这件事,什么意思?
孟剑卿很快便知道了高千户的意思。
三天之后,太子府的选秀进入最后一轮时,孟剑卿的妹妹孟剑虹与待选的另一名秀女发生争执,一怒之下打伤了那名秀女,有失女子柔顺之德,被主持选秀的太子侧妃斥为“悍妇”而被涮了下来;总算孟剑卿的大名还算管用,事情的起因又在于那名秀女出言不逊、辱及孟剑虹的清白声名,便没有问罪,而只将她遣回了孟宅。
孟剑虹被涮下来的消息传过来时,高千户正与孟剑卿在办交接——国子监原本是由高千户负责的,不过因为最近太子府事务繁忙,有扈卫之责的高千户忙不过来,沈光礼便下令暂且移交给最近比较空闲的孟剑卿——听到这个消息,孟剑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高千户叹息道:“孟百户还请节哀顺变。
令妹才貌出众,这一点小小瑕疵,无伤大雅。
”
虽然“节哀顺变”这个词听起来颇为刺耳,高千户的叹息还是很真诚的,孟剑卿微笑道:“多谢高千户吉言。
人有旦夕祸福,当真遇上这种事情,也只能节哀顺变了。
”
但是随即传来另一个消息:高千户的女儿,被验身嬷嬷验出腋下有狐臭,也被涮了下来。
高千户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孟剑卿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一招的?狐臭……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
孟剑卿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一边翻着文书,一边惋惜地慨叹:“看来咱们两家的姑娘,都与太子殿下无缘啊。
”
厅中的气氛很是奇怪,左右随从都低着头不敢做声。
高千户与孟剑卿的这番交接,一办便是十天,不是账目不对,就是文件有误,要不然就是高千户忙于公事或者是孟剑卿另有要务,不能奉陪对方。
等到交接办完,两人的手下都觉得如释重负。
沈光礼听了下属对这场冷战的禀报,只淡然而笑。
此时正值春江水暖、河豚上市,沈光礼笑完之后,便派人给他们两人下了请客的帖子,地点就在玄武湖畔以做河豚而闻名的临江阁。
一行人都换了便服,雅座中只有他们三人,随行卫士都守在左右包间中。
凭窗望去,湖面开阔,春风徐来,的确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高千户与孟剑卿各自敬了沈光礼一杯,之后才互相敬酒,高千户笑容可掬,孟剑卿神情恭敬——毕竟高千户比他的职位更高、资历更老。
待他们敬完一轮,坐下来之后,沈光礼含笑道:“今日是私宴,不谈公事。
”
沈光礼果然只谈家常,不过话题正在慢慢地往孟剑虹和高千户的女儿身上引过去。
孟剑卿和高千户心中雪亮,今日这一关是必须得过。
但是雅座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沈光礼不免皱了皱眉。
孟剑卿凝神听了一会,说道:“是国子监的学生在抢座位。
”
高千户微微一笑:“孟百户到底年轻,记性好,才接了差事,就能认出国子监学生的声音了。
”
孟剑卿也微笑以对:“高千户过奖了,我是听出了那几个南洋生的声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