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3/3)
一下,盒子老旧了,覆着一层薄灰,木头上有碎裂的漆皮和干纹。
“阿姨,您这里有更好一点的骨灰盒吗?”
姜皙给盒子里的灵魂换了个更厚重精致的黑色骨灰盒,腾挪骨灰时,她打开盖子,发现人的骨灰并非全是灰白色的粉末,还有小的骨头碎片,但分辨不出是哪个部位。
她将旧盒子里的灰刷干净了,盖上盖子,抱起来。
许城始终看着她。
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抚阖着盒顶,低语:“哥哥,我接你回家了。
”
她望住许城,眼瞳湿润,挤出一个微笑,说:“他好轻啊。
”
许城眼圈红了,克制着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
姜添茫茫然跟着两人走向汽车,回头看看,终于焦急地问:“哥哥呢?我们不是来接哥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皙停下,看着怀里的骨灰盒:“这里。
”
姜添愈发疑惑,急道:“为什么哥哥在盒子里面?盒子里面都是灰。
哥哥那么大,装不进盒子的!”
姜皙说:“添添,哥哥已经死了。
我和你说过的。
”
姜添怔了怔:“死了?”
“死了。
早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你懂吗?”
四月初的栖雁山,草木茂盛。
今早下过细雨,山间一片水洗的嫩绿。
空气清新极了,大自然丝毫不管不顾人间是清明。
进山的公路年久失修,水泥地如蛛网般裂开,缝隙里生着一丛丛新草野花。
栖雁山以前是姜家的地产,一把大火烧掉后,江州人嫌这块地晦气,无人愿意开发。
这片离老城近、新城远,久而久之,就荒废掉了。
沿着坑洼的水泥路颠簸两三公里,姜家宅子废弃的大门映入眼帘。
大铁门残缺断裂,只剩底座骨架,锈迹斑斑。
门柱上的意大利瓷砖业已剥落,裸出灰色水泥跟红色底砖,缀着牛皮癣一样的青苔。
驱车直入,车道上荒草丛生,原先的草坪长满野草和灌木。
路的尽头,姜宅已成一座巨大的废墟,断壁残垣。
许城十年前来时,这儿是一处冒着青烟的黑色巨洞。
但十年时光荏苒,青色的杂草、苔藓、灌木从废墟上生长,入侵。
部分掩盖了烧焦的痕迹,在春天里,青与黑的撞色,竟有种落寞而盛大、荒凉而又有生机的冲击感。
姜淮曾住过的东院,甚至长出了一株巨大的枫杨。
那棵树生长得野蛮,树枝朝四面八方舒展,看着很蓬松。
姜皙望着那株树,喃喃:“那是什么树,居然长那么大了。
”
“枫杨。
”许城说,“这种树长得很快。
十年了。
”
姜皙又朝西边看了眼。
姜宅外的小西楼也烧掉了,但损毁不如主宅严重。
残壁上铺满了爬山虎,肥大而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簌簌摆动,像湖上的波浪。
许城说:“想去那边看看吗?”
姜皙摇了摇头:“早点弄完回去吧。
你姑姑专门做了晚饭的。
”
宅子东边的山坡上,先后埋了姜淮的奶奶、妈妈和爷爷。
姜淮以前说,要是哪天死了,要跟妈妈埋在一起。
三座墓,常年雨打,无人修护,已变成小小的土包,青草遍布;鸡矢藤、络石藤满地爬。
许城问姜皙,想把姜淮的骨灰放在哪个位置。
姜皙指了妈妈墓山脚下,许城点了三根香,拜了拜,拿铁锹铲土。
春天土松,挖土并不吃力。
姜皙脚不方便,有些艰难地跪下,叫姜添也跪,在一旁烧纸。
姜皙往火中丢着纸钱,说:“哥哥对不起,我以前的手机丢了,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
也不好给你立碑。
你不要怪我。
”
许城没讲话,沉默地挖坑。
很快挖出一个深约半米的小坑出来,他扶立着锹,说:“可以了。
”
她的脚不好起起跪跪,干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眉心一蹙,别过头去,盯着山坡下破败的姜宅。
风吹着那株枫杨。
但脚下的人没有动静,许城回头,姜皙跪在那个坑边,怀抱着骨灰盒,身子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肩膀在发抖。
她说:“哥哥,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所以,十年了,从来都不到我的梦里来?”
许城嗓子一瞬发紧。
他稍稍躬身,伸手,风吹着她的发丝,撩到他指尖。
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指尖悬在她头上,迟迟未落。
而脚边的女孩身子开始剧烈颤抖,深深低下头去,泪水滑落的那一秒,许城忽然跪下去,护抱住盒子。
她那几大颗清泪砸在许城的衣袖上,没沾到姜淮的骨灰盒。
“还好。
”他说,“姜皙,不能滴泪到逝者身上。
”
“哦,我不知道。
”姜皙赶忙胡乱擦眼睛,她小心将盒子放进土坑,往上头覆了层泥土。
良久,嗡声说:“可以了。
”
许城拿锹将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姜皙又爬回墓前,继续烧纸。
许城在周围挖了些新土,将墓垒得更高一些。
不然再过几年,要变成平地了。
姜皙磕了三个头,说:“添添,给妈妈和哥哥磕头。
”
姜添乖乖放下纸钱,咚咚咚磕了头。
问:“哥哥死了,变成灰了吗?”
“嗯。
”
“姐姐,有天你死了,也会变成灰吗?”
“嗯。
”
姜添皱了眉,很忧愁。
姜皙又说:“添添,你也去给墓上添几锹土。
”
“哦。
”姜添起身,许城将铁锹递给他,告诉他挖土了置于墓山何处。
姜添点头,给他教明白了的事,他向来都做得很好。
许城走到姜皙身边,也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他拿了纸钱,散开了,往火堆里扔:“姜淮,我早些年想过,把你的骨灰迁过来。
但又觉得,你应该想等姜皙来做这件事。
现在好了,入土为安。
她也活得很好,你放心吧。
”
姜皙手中的纸钱已烧尽,看着火堆里纷飞的燃烬出神。
许城将最后一小摞纸钱放入火中,说:“姜皙,姜淮不会怪你的。
他恨我,但不怪你。
”
她木然地说:“你怎么知道?”
“姜淮死的时候,我在。
”
姜皙扭头,眼瞳微瞪。
“他那时想去找你,想带你走。
他不放心你。
”
一瞬间,仿佛世界都静止了。
火焰毕剥声,鸟鸣声,全都消失。
只有风吹着那株枫杨树,呼啦啦,呼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