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3)
天色刚擦亮,一辆从宛郡而来的华盖马车碾过雪地,行驶在通往邺都东门的小径上。
捷云回头道:
“公子,邺都马上就要到了。
”
车内的覃珣盖着绒毯,怀抱手炉,那张新月似的面庞上眉头紧蹙,即便睡梦中也没有松开。
听到邺都,他缓缓睁眼。
临行前,二叔母郭夫人的话犹在耳畔:
“……薛家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必亡其一,你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若去劝,恐适得其反,只有你,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
“将事情摊开,对她说明白,我们没有能力保住薛家,即便耗空心思,最多也就只能保一个薛惜文,其他人的命,我们左右不了,她再这样与薛家密切往来,只怕覃家也会惹得陛下猜忌。
”
郭夫人将手炉放在他怀中,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神色肃穆。
“——别忘了,清河公主的流民军若是起势,陛下未必只能依靠覃家压制叛军。
”
覃珣头疼地抚着额角。
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只在无人时露出迷茫之色。
他要如何将这些事告诉母亲?
母亲能将内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对政事的看法却很天真。
如果真的将薛家意图谋反这件事告诉她,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不会与薛家划清界限。
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恳求父亲帮着薛家造反。
这怎么可能呢?
但如若不从,她就会怀疑是郭夫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兄弟二人,认为他们向着郭夫人不向着她,随后大发雷霆。
……不能说。
事情不能弄得如此复杂。
他不会与薛家结亲,这一趟来,只需要带母亲回雒阳便好。
覃珣掀起车帘,望向外面的银装素裹,目光变得有些怅然。
他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每年都会来一趟邺都,与薛家几位兄弟姐妹游山玩水,算起来,也已经有五六年未见……
视线突然定在某处。
“捷云,停下!”
覃珣猛地探出身,指着东门外那株盘根错节的垂枝梅花道: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不出一个时辰,薛氏二公子薛怀芳被人迷晕了挂在东门外的消息,便在邺都传开。
今日初一,本就有许多名门子弟为月旦评而来,听说此事,纷纷佯装关切,实则为了看热闹地朝着东门赶去。
晨起时刚下楼,骊珠便听见驿站内有人在议论此事。
“……听说最先发现的是从宛郡来的覃家公子,命人把薛怀芳弄下来的时候,衣裳倒是穿得齐整,裤裆却不知为何,竟被人割开碗大的口子,这么冷的天,那物儿吊在外头,生生冻了一夜!”
觉察到骊珠的视线,裴照野扭头坦然与她对视,仿佛在说:
是我做的,那怎么了?
没直接割下来,算他手下留情。
薛怀芳在绛州的名声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出了这种事,大家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这是哪位英雄好汉不畏强权,敢在薛家头上动土?
第二,薛怀芳以后还能不能当男人?
尤其是第二点,百姓们热情高涨,探讨得声情并茂、兴致勃勃,仿佛这日子也不苦了,干活都有力气了。
就连骊珠一行人的马车在东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也听到两旁那些名门世族们掀起车帘,彼此挤眉弄眼地低声议论着这件事。
骑在马背上的裴照野被堵得动弹不得,摸着马的鬃毛悠然道:
“所以,也不能说我们泥腿子粗鄙,你看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贵人,对这些下三路的事不也挺感兴趣吗?”
骊珠打起帘子,冲他轻哼一声: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谢稽跟他们不一样,他对这些事肯定没兴趣。
”
她说这话的语气极为笃定,就仿佛谢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裴照野不屑地转过脸。
仙人?
不食人间烟火,但能生一串孩子?
装什么装。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拥堵得难以腾挪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得有些尖锐的女声。
“敢在背后议论我薛家的是非,你算什么东西!”
骊珠和裴照野对视一眼,循声望去。
不只是他们,堵在东门处的许多贵族子弟也纷纷探头。
被那娇蛮女子责骂的少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约莫十八九岁。
原本只是与另一驾马车内的好友议论起薛怀芳之事,揶揄了几句,没想到旁边竟就是薛怀芳的妹妹!
“……背后议人是非,是我有错在先,薛三娘子,对不住了……”
“说句对不住就算了?”
薛惜文今早得知东门之事,气得半死。
她性子要强,不愿因为这件事就龟缩家中,让绛州其他贵女看她的笑话,故而如常前来。
此人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是该她倒霉,就拿她杀鸡儆猴,看这些人还敢不敢笑话自己!
“……薛三娘子想如何?”那少女满头大汗。
薛惜文眼珠一转,忽而夺了一旁马夫的马鞭,在掌心敲了敲。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也是绛州名门大户的女孩,却背后嚼我薛家舌根,如此不知礼数,今日便赐你三鞭,让你记住今日教训!”
少女大惊,周围旁观人群也霎时一片沸然。
薛家什么身份?
打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竟用上“赐”这个字,莫非真把自己当成绛州城里的皇帝了?
猖狂至此,真是闻所未闻!
骊珠看着她手里扬起的鞭子,却忽然道:
“不好,裴照野,快去拦住她!”
与此同时,薛惜文的鞭子也抽了下去。
那少女知道薛家势大,不敢对薛惜文做什么,但也不可能站着任由她抽,在女婢保护下左避右躲,连着两鞭子都挥空。
薛惜文大怒,第三鞭几乎用了全力。
却没落在那少女身上,而是不慎抽到了一匹离他们极近的马。
吁——
马蹄扬起,人群中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骊珠就是在怕这个!
皆因此刻所有人的马车都拥堵在东门外,本就挤得水泄不通。
薛惜文这一鞭子惊了马,马儿横冲直撞,顿时搅得这二十多辆马车全都人仰马翻!
这么多马受惊乱踏,那是会死人的!
“——吴炎!制住公主的马!”
裴照野回头喝了一声,吴炎立刻跳下马,将缰绳在手上死死缠住几圈勒紧。
车外的顾秉安和丹朱帮忙稳住马车,车内的玄英和长君护住骊珠。
还好,骊珠的马车在外围,只颠簸了几下便平静下来。
靠近东门的那些马车就不一样了。
“三娘子!三娘子!”
薛惜文被受惊的马儿猛地一顶,整个人从车头上摔了下去!
地上全都是乱如雨点的马蹄声。
仰面倒地的薛惜文眼瞳一缩,视野中,一双马蹄下一刻就要踏在她的脸上!
“吁——!”
一只手臂忽而拽住悬空的缰绳,用力一扯,那马儿霎时被他拽得调转马头,从薛惜文的耳畔踏过。
她记得这只手臂。
惊魂未定的薛惜文被女婢护卫扶了起来。
她重新站回马车上。
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中,那肩宽臂长的身影辗转腾挪,矫健如鹰。
一辆侧翻的马车将一个公子哥压住,他抬脚就踹开了那沉重马车,将人稳稳拽了起来。
那公子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天神下凡:
“兄台,真是好腿力……”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也都纷纷朝裴照野投去惊愕目光。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那头发短得刚过锁骨下方,不堪束冠,绝非名门出身。
那就是哪家名门养的护卫门客?
有这样的悍勇身手,这也太……养得也太值了。
薛惜文扭头对身旁护卫叱道:
“看看人家!刚才要不是他,我就死了!你们都在做什么?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
护卫战战兢兢跪地不语。
不一会儿,受惊的马匹被制住,乱撞的马车停下。
场面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骊珠从马车上下来,匆匆穿过遍地狼藉,对东门附近的守卫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城中最近的医馆请医师来,再派人去通知城外月旦评的谢氏子弟,今日月旦评必定办不成了,还请他们腾些人手过来帮忙。
”
城门校尉听了这番话,觉得有理,也顾不得问骊珠是何人,立刻按她的吩咐行动。
交代好之后,骊珠提裙朝裴照野的方向小跑而去。
今日的骊珠并没有戴帷帽,在她走下马车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的身上。
“你没事吧?”
裴照野正低头活动着略有些僵直的五指。
手背上几道血痕纵横,都是方才强行制服疯马时勒出来的伤。
抬起头,裴照野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他失笑:“这有什么,半点都不疼,真的,别哭啊。
”
骊珠紧抿着唇,将泪花憋了回去。
转过身,骊珠看向探头探脑张望这边的薛三娘子。
“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薛三娘子,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说话很少疾言厉色。
只是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