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庐中困兽(3/3)
他放下粗陶茶杯,语气依旧温和谦逊,却像一枚精心打磨过的冰针,轻轻地、准确地刺向对方用理想构建的气泡:“先生之志,如山岳不移,晚辈感佩万分。
先生之言,亦如洪钟大吕,发人深省。
然…”
他稍作停顿,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向崔愈,仿佛真的只是在请教一个难题:“晚辈斗胆有一惑,一路行来,见百姓流离,饿殍遍野。
彼等濒死之际,口中只呼儿唤女,乞求食粮,眼中所见,唯生死二字…似乎…并不追问施粥之人是忠是奸,所奉是汉是魏。
晚辈愚见,惑而不能解:若强权不止于屈人之志,更要断人之食,灭人之族,使我等连‘守正’之躯、‘存气’之机皆无,又如之奈何?譬如城外流民,其所求者,非忠奸之辨,实活命之粮耳。
敢问先生,于此情此景,‘王道’与‘仁政’,当何以自处?又何以处之?”
崔愈猛地一怔,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灰白。
他张了张嘴,干瘪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想厉声反驳这近乎“背弃道义”的言论,想再次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千古训条。
但司马懿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关于生存的、无法用道德言辞掩盖的残酷图景,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轰然砸落,将他那些高妙而脆弱的道理压得吱呀作响,一时竟无法完整出口。
他挣扎了半晌,胸口起伏,最终只能强声道:“此…此乃舍本逐末之言!岂能因贪一时之生,而忘万古之义!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纵是…纵是饿死,亦不可失却气节!”然而,这话语出口,却显得如此空洞、虚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他自己似乎都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茅庐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滞重而尴尬。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扭曲不定。
又勉强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经义,司马懿看出崔愈的心神已乱,便适时地、无比恭敬地起身告辞。
崔愈送至竹篱门口,神情复杂难言,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仲达才思敏捷,见识…非凡。
然前途漫漫,世道诡谲,望…勿失本心,莫要…被机变之术所误,堕了士林清望。
”这更像是一句对自己毕生信念的坚持,而非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真切祝福。
“谢先生教诲,晚辈谨记。
”司马懿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
转身离开那座名为“访客庐”的精神囚笼,司马懿的步伐沉稳依旧,但内心已然澄澈如镜,最后的一丝迷雾散尽了。
崔愈代表的那种纯粹的、基于道德理想的旧式士人道路,在这崩坏残酷的世道面前,已被彻底证明是条走不通的死路。
个人的操守与信念,若无强大的力量作为依托,在时代的洪流与生存的铁律面前,轻如鸿毛,瞬间就会被碾得粉碎,甚至显得可笑。
他彻底明白了:要生存,要有所作为,要保住司马氏百年基业,必须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必须依附于能提供最基础秩序和生存保障的强大力量——无论这种力量看起来多么冷酷,无论其掌控者的手段多么值得质疑。
并且,必须深入其中,理解它,利用它,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家族成为这力量的一部分,甚至…掌控它。
马车驶离村落,将那座孤零零的茅庐和它所代表的一个逝去的时代、一种无力的坚持,远远抛在身后,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冬日荒芜的地平线下。
司马懿收回目光,面容沉静如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冰冷。
他的“游学”已近乎完成。
思想的“成人礼”已然结束。
接下来,该为司马家的未来,做出最冷静、最务实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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