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工棚的算盘(1/3)
晚饭的棚子比工棚更显污秽破败,仿佛是这片工业荒原上溃烂的疮口。
几块歪斜的木板勉强搭成灶台,一口边缘沾满黑褐色油垢、如同陈年污血凝结的巨锅架在上面。
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泛着诡异油光的菜汤,几片蔫黄发黑的菜叶和零星几块几乎看不见油星、白腻腻的肥肉丁,在浑浊的汤水里沉沉浮浮,如同溺毙的尸体。
空气里饱和着劣质油脂反复加热后散发的刺鼻哈喇味、烂菜帮子沤出的酸腐气,以及某种食物明显变质后的馊臭,混合成一股令人肠胃翻腾的毒气。
工人们端着颜色各异、被岁月和磕碰折磨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碗,沉默而迅速地排成一条麻木的长龙。
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聚焦点只有锅里那点维系生命的浑浊液体,脸上刻着日复一日被榨干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认命。
偶尔有人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黄的痰液,用沾满泥灰的鞋底随意地碾进脚下同样污秽的泥地里。
掌勺的胖子“肥膘”,像一尊移动的肉山堵在锅前。
油腻发亮、几乎能刮下二两油的肮脏围裙紧绷着鼓胀的肚皮。
他嘴里斜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屁股,烟灰簌簌地往锅里掉,仿佛那是天然的调味料。
他粗壮的手臂挥舞着一把巨大的、同样沾满凝固油污的铁勺,漫不经心地在浑浊的汤锅里搅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锅底的噪音。
轮到谁,他就眼皮也不抬,懒洋洋地舀起一勺汤水,手腕随意一抖,“哗啦”扣进递过来的碗里。
分量,全凭他此刻的心情和那点微不足道的亲疏远近。
老油子、塞过烟的,勺底总能巧妙地沉下去,多捞点干货;生面孔、眼神还带着点倔强的,勺子就轻飘飘地浮在汤面上,倒出的几乎就是寡淡的浑水,能清晰地映出人麻木的脸。
尚云起拿着那个掉了大片瓷、露出黑色底胎、边缘还豁了个口子的破搪瓷缸子,排在队伍最末尾。
肩膀的伤口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中都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微的不自然。
轮到他时,肥膘那双被肥肉挤成两条细缝的小眼睛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珠在他那张过分年轻却憔悴得脱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像发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目光嫌恶地落在他左肩上那团被血污、水泥灰和劣质红药水染成一片肮脏棕褐色的破布上。
鼻子里重重地、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充满了轻蔑。
“新来的?王头手下的?”肥膘的声音油腻腻的,如同他那身行头。
铁勺懒洋洋地伸进锅里,在最上面那层清汤寡水处,象征性地搅和了两下,舀起几乎全是浑浊液体的一勺,手腕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慢一抖,
“哗啦”一声,滚烫的汤水冲进尚云起的破缸子里,溅出几滴,烫在他握缸子的手背上,留下瞬间的红痕。
缸子里,稀稀拉拉地漂着两片烂得几乎透明的菜叶,一片薄得能透光、边缘蜷曲的肥肉,像一片肮脏的、即将沉没的浮萍。
尚云起看着缸子里那点可怜的、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发出声音。
周围几个工人也瞥见了,有的迅速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有的嘴角扯起一丝麻木的、近乎残忍的幸灾乐祸。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他的胃,剧烈的痉挛一阵阵袭来,痛得他额角渗出冷汗。
他沉默地端起那点温吞的液体,走到角落里一个散发着尿臊味的阴影处,背对着人群蹲了下来。
他需要这点东西,哪怕它像毒药,也要用它来浇灌这具濒临枯竭的躯壳。
汤入口,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铁锈的腥气混杂着泥土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味。
他小口地啜饮着,强迫自己的味蕾和神经忽略那股令人作呕的反胃感,用这点微温暂时麻痹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
那片烂菜叶在嘴里化开,没有任何纤维感,只有一股腐败的糊味。
那片肥肉被牙齿咬开,浓烈的、油脂氧化后的哈喇味如同实质般冲进口腔和鼻腔,胃部一阵剧烈的翻腾。
他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喉头滚动,强行压住呕吐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团油腻、恶心的东西嚼碎,吞咽下去。
每一次下咽,都伴随着胃部的抽搐和灵魂的颤栗。
刚把最后一口带着浓重铁腥味的汤水灌进火烧火燎的喉咙,王大海那粗粝得如同砂纸打磨铁皮的咆哮,就在工棚口猛然炸响,撕裂了傍晚短暂的死寂:
“都他妈吃完了?!吃完了都给老子滚出来!开工了!耳朵塞驴毛了?!码头三号泊位那批预制板,天亮前必须给老子卸完码齐!谁他妈敢偷奸耍滑磨洋工,”他凶狠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扫过人群,“明天早饭也别想吃!饿着肚子给老子滚蛋!听见没有?!”
冰冷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低低的抱怨声、压抑的咳嗽声、无奈的叹息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背景音,但无人敢高声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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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疲惫不堪的牲口,麻木地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碗筷,拖着仿佛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一步一顿地挪向外面更深沉的黑暗。
夜晚的码头,海风如同冰刀,带着刺骨的湿冷,轻易穿透单薄的衣衫,带走身体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
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独眼,将卸货区照得一片惨白,光线冰冷、锐利、毫无温度,把工人们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地狱里挣扎的鬼影。
那批钢筋混凝土预制板,如同冰冷的墓碑,堆砌成一座座小山丘,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每一块都棱角分明,坚硬如铁,散发着水泥和钢筋特有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寒意。
吊车巨大的钢铁臂膀在头顶轰鸣着移动,发出震耳欲聋的、撕裂空气的噪音,将一块块数吨重的庞然大物吊起,再缓缓放到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最原始的工具——沉重的钢撬棍和血肉之躯的肩膀,将这些冰冷的巨物调整到位、严丝合缝地码放整齐。
这是纯粹的、榨干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苦役